七月十六日,天色熹微。
舞凰宫。
“小榕姑娘,小榕姑娘?”寝殿外,小宫女一叠声地唤着。
“我在呢。”在榻边守了皇后一夜的小榕扬声答道。
“小榕姑娘,幽竹姐姐回来了。”宫女通传道,幽竹是舞凰宫的大宫女,因为是皇后的贴身之人而被特意留下搜查,刚好季嫔也陷在绿紈宫里出不来,东太后便命小榕暂代幽竹之职照顾皇后。
“我知道了,马上出来。”小榕应了一声,满是倦意的脸上忽然迸出神采。
她轻轻起身,望向凤榻上迟迟未醒的皇后,接着掖被角的动作,一手探入被子下捏了捏皇后紧握在身侧的右手。
凭着手上的触觉,小榕感受到一粒圆润如意的珠子落入了掌心。
“小榕妹妹,”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同样也是一脸倦色的幽竹悄声走入寝殿。“麻烦你照顾了我们娘娘一整夜,真是辛苦了。”
“幽竹姐姐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小榕刚刚整好被角,慌忙躬身见礼。“能伺候皇后娘娘,是婢子的福分。”
“嗯。”幽竹点了点头。她虽是皇后从夷陵侯府带进宫的丫头,却也不会为难东太后手下出来的人。“天亮了,皇上念在娘娘受伤,格外开恩允许我回宫照顾娘娘。你们季嫔也还在绿紈宫里待着呢,听说九殿下也是担心了一个晚上,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回姐姐的话,”小榕恭敬道。“小榕这就直接去绿紈宫了——毕竟,我也知道昨日之事,此时回豫香宫安抚殿下,恐皇上会对殿下生疑呢。”
“你考虑得很周全。”不愧是挽湘宫调教的,幽竹点点头道。“我在绿紈宫的时候,季嫔娘娘也是这么嘱咐我的,让我见了你,就让你直接回绿紈宫去别回豫香宫——让九殿下担心多些时候,总比皇上殿下多些不放心好。”
“是,多谢姐姐转达。对了,昨天晚上,太子殿下遣了许多人来问娘娘的伤势和发生了何事,萱宁殿下也亲自来了。婢子不知该如何回答,都只是让下面的妹妹们糊弄了过去,姐姐可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没有,你做得不错。”幽竹赞道。“太子殿下的人,你就是不该见也不该说一句话的。要知道,我们娘娘最要保护的,除了大公主,便是太子殿下……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回绿紈宫去吧,娘娘这里有我在就行了。”
“是。”小榕弓着身子倒退而出。
在路过殿门处转身的时候,她应向东方被几缕晨光划破的灰蒙蒙的天际,缓缓地摊开了掌心。
一小撮红色的粉末从指间泄落,飘散于微风之中。
“天亮了。”
……
紫宸殿。
担忧、焦急、愤怒、不敢相信了一夜的皇帝,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
“陛下,陛下。”高揽有些惶恐地小声唤醒了他。
“嗯?”睡眼惺忪的天子还有些迷糊。“五更了……今日不用早朝吧,扶朕去床上睡会儿……”
“不能啊,皇上!”高揽急道,扶着皇帝的手有些颤抖。“今儿虽不用早朝,但德王、祁王等几位王爷寅时就等在宫门外了,正要求见皇上呢。”
“什么?”皇帝恼怒地一甩袖子,昏沉间还带着一丝鼻音。“这么早……他们就要来逼朕!什……什么说法,朕没什么好给他们的说法,让他们滚!”
“可是,皇上……”大太监的一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滚!你没听见吗?”皇帝像是喝醉了般半旋着身体,发怒道。“朕叫他们滚,还有你……你也滚!”
说着身子往御案上一扑,砚台、笔架还有未批完的奏折“哗啦啦”落了一地。
“是,是!”高揽吓得浑身直打摆子道。“奴婢这就滚,这就滚……”
可是明天就是大朝会的日子了,陛下不先和宗师取得默契,到时可该怎么办啊?
……
“哈哈哈,皇兄,许久未见,朕可是想你多时了啊。”
“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紫宸殿内,一名英武不凡的中年男子大礼参拜道。
一觉醒来之后,皇帝终于在下午接见了宗室们齐齐推出的代表,先帝的第三子,长宁王。
皇帝虽是先帝太子,但他的位子得来是因为立爱,加上西太后当年生他时年已过三旬,所以在众兄弟排行中并不算年长,只是第七。
长宁王因为生母出身不显,且与十七皇子有些嫌隙,所以当年投靠在太子党下,为皇帝对付宁妃出了很大的力气,是少有的西太后手下活下来的,比皇帝年长的皇子。
西太后当年权势滔天,多少有孩子的妃嫔都与她有隙,导致皇帝虽然出生不久便被立为太子,但在众兄弟中却没有什么人缘,长宁王算是与他关系最为亲密的兄弟。
接见长宁王不在处理政务的渊穆殿,而在更偏向寝宫的紫宸殿,不仅是皇帝要表达对宗亲的亲近重视,更是原本就与长宁王的感情极好。
“兰太妃近来可好?”皇帝和蔼地问。兰太妃就是先帝的蓝贵人,长宁王和幼宁长公主的生母。姓蓝,母亲是汉人女子,父亲却有四分之一的胡族血统,所以虽然生了一子两女,但位份始终升不上去。
“母妃很好。”长宁王一提到这事就是一脸感激、高兴的神色。“王妃前些日子有生下了一个儿子,母妃连说是因着太后娘娘的福气,还想要进宫给两位母后请安呢。”长宁王的王妃当年是西太后选定,东太后懿旨赐婚的。
“哈哈,皇兄你府里和睦,喜事连连,太妃自然开心。你回去同她说,这不仅是两位母后在宫中照看着她,也是皇兄你为了咱们大魏的江山,在朝堂上尽职尽责,有臣民们,和朕,在护佑着你。至于进宫请安,朕体恤太妃上了年纪,就免了吧。”
“臣谢主隆恩!”长宁王听着听着又要下跪,皇帝便再去扶他。
“……所以说,这正是家庭和睦,家业才能兴旺,长辈才能开心的道理。”听长宁王说了许久王府中的趣事后,皇帝抚掌轻笑道。
“皇上圣明……”
“好了。”长宁王刚一开口,皇帝便语调转冷地打断了他。“皇兄你今日来,是要告诉朕,朕的后宫不睦,所以两宫太后不快吗?”
“臣万万不敢!”长宁王吓得一激灵,瞬间又跪在了地上。“启禀皇上,其实是几位王叔,对京中昨日传起的一则流言甚为担忧。臣便对他们说,圣明不过皇上,后宫的事,是天子的家事,自由皇上处理,轮不到咱们做臣子的插嘴。可是王叔们却说,天子之事,无论大小,都是天下的事,何况,何况……还涉及国本。”
“什么国本!”皇帝勃然大怒。
昨天玉司碎时,东太后第一时间封锁了绿紈宫,他得到消息后,又把第一时间封锁住现场的挽湘宫的宫人也看了起来,进一步地加强了对消息的控制;昨日参宴的妃嫔,除了身体有恙的皇后和贤妃,到现在都还叫他给关在绿紈宫里。按理来说,应该是万无一失的才是。
可是有关玉司的流言,还是昨天傍晚,就传到了宫外去。
这更说明了,此事乃是某些人的阴谋!
朕真是看错了她们!
皇帝心头转过天一几次禀报的最新调查结果,猛地握拳锤在了身旁的案几之上。
其实经过一整夜的思索,和昨天下午东太后话不说尽的推理,他心中早已有了一个隐约的猜测——是西太后,设计了昨日的“鉴宝”之宴,目的就是为了制造出“皇后推倒贤妃,让贤妃将玉司撞落桌子”的假象。
因为除了西太后,也再没有什么人知道玉司的下落了!
这样一来,就是皇后想要陷害贤妃,拿玉司来做筏子的局面。自己一向不喜皇后,就算看出其中有猫腻,但众目睽睽之下皇后的举动确实伤害到了玉司,说不定便会顺水推舟,废了皇后。
到时朝臣一定会吵着“后位不宜空悬”之类的口号,逼自己另立皇后。而自己心爱的贤妃受到了玉司一事的牵连,那么人选便会只剩下贵妃一个。
皇帝自小被西太后养大,心里很清楚母亲对于后位的执念,这样的安排是完全有可能的。
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设计下,玉司是不会真的碎掉的——西太后完全可以安排一个人,比如僖嫔,“英勇救下”被贤妃撞落的玉司,如此也不会在朝野上引起太大的震荡。
可惜她们没想到的是,皇后不愧是张家的女子,虽然智谋相较于她的姑姑略弱,但作为国母的本能却丝毫不弱,千钧一发之际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伤害到玉司。
而胡贵妃或许是被西太后给她画的“皇后”的大饼诱惑得太过动心,又或者是对贤妃的仇恨太深蒙蔽了她的理智,在皇后受伤后的一片骚乱里推了贤妃。
因为根据全部的在场妃嫔,和宫人们的证词,贵妃当时所站的位置,刚好就在贤妃的正后方。而且她那时刚刚为了揭开蒙住玉司的红绸,为表尊敬除下了手上的指甲套,所以贤妃腰后的红印,很可能就是她戳的!
至于东太后提出的那个异想天开的“暗器”论,早就被证实不可能了。
按照这个猜测,贵妃一时冲动之后,推着贤妃撞落了玉司,可西太后原本安排的负责“抢救”玉司的人,却因为被受伤的皇后吸引去了注意力,而没能注意到和救下玉司。
玉司,就这么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