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三殿中,内朝紫宸殿位于最北,是皇帝日常活动之所。殿东偏南有渊穆殿,皇帝下朝后批阅奏章、召见大臣,便在此处。
御案后,太子刘宸正一脸恭敬地向皇帝汇报近期的政事。
皇帝一边草草翻阅着手边的奏章,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却不知,台阶下他最器重的儿子,思绪也早已飞远。
刘宸原本并不叫刘宸,他出生时,父亲和皇祖父嫌弃他的出身,没有给他取大名,他娘就给他取了一个“普安”的小名叫着,意为希望他做一个普通又平安的人。
然而三岁那年他失去了母亲,之后太子妃张氏嫁入东宫,他就被抱养到了嫡母膝下。
他并不在乎张氏有没有杀害他的母亲,反正世界上唯一爱他的娘亲是因为这些高贵的女人们而死的。
四岁那年,他的第一个出身尊贵的弟弟出生了,然后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然而那又如何,就算没有那位名义上的皇祖母的教导,他也比他们都更了解他们的父亲。
那个好不容易看起来胜券在握了的皇太子,心里其实还是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男人。
他八岁那年,那个男人终于登基了,却要封一个害死了父亲,又不知道是不是生母的女人做太后。
于是他利用身世的相似,赢取了那个父亲的认同,成为了太子。
也是在那一年,嫡母有了一个女儿,也许将来会成为大公主。
但那又怎样?只是虚情假意的对象多了一个罢了。
不久后,颖国公送他的长女入宫。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小小的女婴,日后会长成让他无比迷恋的女子。
当然那时,他还并不知情。
嫡母的女儿三岁时,他便发现,她已经被那个挽湘宫的孩子影响很深了。他想,又是一个“聪明”的女孩。
当然他并没有认为他和她是一类人,他用表演成为了太子,宫中有谁及得上他?
但是嫡母的女儿还是要关心的。于是,他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时机与挽湘宫的女孩谈话。果然如他所想,她是一个很善于屈从权势的人,这很好,也像他。
因为这个“像”,他开始关注她,并且情不自禁地关心着。或许是因为同情吧,她只是个庶出的女孩子而已,即便有着他的资质,也没有必要过得像他一样辛苦。
十六岁以前,他都把她,当作是对自己求而不得的,“普安”的向往。
所以即便他很清楚,东太后是想把她当作棋子,以男女的方式来牵绊他这颗棋子,他也从不计较,反而坦然受之。
如果做她将来的丈夫,那么她的幸福,就可以由他来保证一辈子了吧。所以,也会在见到她和刘致走得近的时候,那么生气。
刘宸对未来的妻子从未抱有过幻想,只是看着女孩一天天长大,就觉得像她那样,就不错。
然而十六岁那年,他发现他错了,大错特错。
挽湘宫的女孩比他想象的还要善于伪装,她那么“聪明”,拥有的技巧足以讨好这个后宫里的所有人。“像他”,也不过也是她无数张假面之中的一张,他自己想看到的那一张。
而隐藏在假面之下,真正的箫薇然,她有心。
在她跳入池塘中救父亲的第四个儿子,他的“四弟”时,他的心,也随之陷落了。
在后宫这样的地方,什么样的人,会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去救另一个人呢?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刘宸扪心自问,于他而言,再重要的人,除了他的生母以外,如果落到像刘致那样必死的境地,他也一定不会去救——让自己陷入死局的无能者,对于他而言是没有利用价值的。
但是她,她不一样。她很慌乱,很冲动地跳进了冰冷的池水里,不是为了算计,不是为了名声,他很轻易地就从女孩的眼神里看见了惊惶。
她是下意识地去救了刘致,后来骂高揽什么的只是她的“聪明”。
他的皇祖母曾经教过他,一个人的本心,往往体现在日常生活,和“下意识”中。而对于备受皇祖母信任的太子殿下而言,日常生活,也只是戏而已,他只相信下意识。
而箫薇然的答卷,太完美。
刘宸原本喜欢的,不过是她的“聪明”,但那一天,那一眼之后,他爱上了她的心。
一颗在冰冷死寂的深宫之中,温暖跳动着的心。
若是能得她相伴,他的余生,想必也不会那么孤寂了吧。
于是,他走向她。
“皇上!”平缓的奏事忽然被人打断,皇帝有些愠怒地扭头望去。
来人却是刚刚还侍立在一旁的高揽。
皇帝皱了皱眉。高揽是自己的心腹大太监,能让他在自己听太子奏事的时候离开的事情本就已经不小,现在他还直接打断了太子的话……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来了么?刘宸心中渐渐兴奋起来。他在刚刚高揽接到小太监的报告,走到另一边时就已注意到了。此刻将期待的笑意憋回胸中,面上应景地做出微讶的模样。
东太后的计划,实在是太出色,出色到他在听到箫薇然的转述后,第一反应竟是从前实在小看了这位皇祖母。
“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
“回皇上,”高揽屈成一团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开口。皇帝御极八载,他也大权在握地风光了六七年,本以为多大的事都经历过了,但听到此事时第一反应仍是不信。若是单独跟皇帝禀报也就罢了,偏偏……
但他一个太监,叫皇上把太子赶出去那是不可能的。高揽只好硬着头皮,凑近皇帝低声道:“贤妃娘娘在绿紈宫打碎了玉司,皇后娘娘摔伤了脑袋,昏迷不醒……”
“什么!”皇帝震惊之下,失手甩出了手中正蘸着墨的毛笔,吸饱了墨汁的紫毫落在一本刚摊开的奏章上,浓黑的墨汁瞬间晕开一大片。
皇帝却不管这样的奏章发回内阁回引起怎样的猜度和波澜,他心中反复回荡着高揽短短的回禀。“贤妃”、“玉司”、“皇后”三个关键词最终汇聚成一句话:顾氏闯了大祸!
还是在绿紈宫!皇帝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便一言不发,沉着脸风一般地冲出了渊穆殿。
高揽慌慌张张地也紧跟了出去。
因为要说的事情太过夸张,高揽早已命令殿中随侍的小太监们退下,此刻偌大的渊穆殿中,只剩下太子一道玉白色的身影静静伫立。
方才父皇离开时,他没有行礼。当然了……那个男人挂记着他的宠妃,大概没有注意到。
或许,这才是对孤来说的,开始。
刘宸轻轻上前两步,从御案上抄起那本被墨糊得看不清字样的奏折。它的封皮是边关八百里加急的样式,未被墨汁覆盖的部分可以看到,上疏人是大同府都指挥佥事。
呵。他心中轻笑一声,浑不在意地合上了手中奏折揣入袖中。
很快,他就再也不用对那个男人行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