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太后娘娘催您了。”艳丽的女官步下台阶,轻声催促道。
“我知道了,”薇然挥挥手,转头吩咐一旁躬着身的红杏道:“你下去吧。”
“是。”做了大宫女也不改活泼本性的红杏,歪头看了看梅香,似乎在权衡着这个新来的姐姐对自己位子的威胁。“那姑娘,婢子去了?”
看红杏那委屈中带着不服气的小神情,女孩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叫你去就快去,墨迹什么?”
“是……”
……
“好了,说吧。”
空旷的寝殿内,仅有一坐一站两道人影。
薇然双手交叠于膝,正色道:“你不是说,回了宫,就能让本姑娘明白一切吗?”
“姑娘……”女官膝盖一弯跪了下去。“您还没有明白吗?”
“你倚仗的,不过是梅师父和周芝罢了。”女孩一拍桌子。“少给我在这里打哑谜,说!”
“……”梅香面上却不见慌乱,只是深深一叩首,接着便轻解衣衫,从白玉般的颈间取下了半块被红线穿着的玉牌。
玉牌的正面,正是半支梅花。“殿下既然向姑娘提到了婢子的义父,想必,也提到了婢子的未婚夫君吧?”
“这玉牌,原是梅侍卫的?”又怎么会到了周芝父亲手上?
“是啊,”女官凄然一笑,接着便不等薇然再开口,自顾自地讲起了她的故事:
血衣内卫自太宗创建以来,就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机构。除皇城地宫之外,最重要的一个据点,便位于庆府之中。相较于地宫只允许九卫统领以上的血衣卫进入,庆府和教坊内卫的职责,则是挑选有资质的少年、少女自幼培养,以做充实血衣卫之用。
从庆府中选人虽然隐蔽,却要考虑忠诚问题,所以内卫挑人时,往往选择犯官三代以上孙辈,既太爷爷甚至更老的祖宗犯过罪的那一些人。同时,一些年迈而未死的内卫,晚年也可在庆府安家,生儿育女。他们的儿女,自然也成为下一代的内卫,如此一来,便诞生了“内卫世家”——顾名思义,世世代代皆为内卫的世家。
梅家和黎家,便是这样的“内卫世家”。
梅香原名黎冰茵,是黎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儿。她的父母都是内卫,皆在先帝朝先的宫廷倾轧中悄无声息地去世。梅老爹亦是内卫一员,曾任血衣卫副统领——凌驾于九卫之上,仅次于大统领的职位,可惜他的妻子在生下梅少英之后,就难产而死了。
至此,梅、黎两家这一代都只剩下了一个孩子。按照正常的情况,只待黎冰茵或梅少英长大后在任务中身死,这两家便会从此消逝在世间,因为仅是“内卫”世家的原因,甚至连一丝水花都不会溅起。
正是因为内卫的世界,如此阴暗残酷,所以在所有的“内卫世家”中,都不约而同地代代流传着一个梦想:获得自由。
这并非不可能,只要有幸得到潜伏在普通人之中监视的任务,那个内卫就可以在任务的过程中像其他的普通人一样成亲,生下的儿女仅需自行训练为血衣卫,不再用送回庆府。待两三代之后,内卫本部不再信任这一家人,便会与他们断开联系,从此,这一家便算是回归了正常的世界。
所以想要实现自由的梦想,往往是从潜伏的任务开始,如梅少英在太子身边做侍卫。
梅老爹计划得很好:他给儿子混到了一个侍卫的身份,义女因为资质问题武艺学不精深,也被从内卫的名册中勾去,仅用在宫中做一个宫女。这样一来,只要等黎冰茵满了二十五岁被放出宫,就可以以自由、普通的身份,与侍卫梅少英成亲。
而他们的孩子,终将自由。
只可惜,隆安四年,东宫的一个噩耗打碎了一切的梦想:梅少英死了。
梅老爹深受打击,一直相信自己长大后会嫁给义兄的黎冰茵也近乎崩溃。在照顾病重的梅老爹的过程中,她下定了一个决心:她要改姓为梅,对外称梅老爹为亲父。这样未来在她延续家族、爱人的梦想,做个普通人时,还能够代替梅少英,将梅老爹接出宫外生活。
但同时,她也要报仇。
改名后的梅香深深地庆幸,自己年幼时为了“长大以后帮少英哥哥治伤”,苦学了医毒之术,才能在高手云集的东宫之中,混至了四大女官之位。
“……婢子武艺弱,又善毒不善医……仅殿下身边的蝶香,医术便胜婢子百倍。所以婢子那时,并不受重视,殿下也始终拿高揽来敷衍婢子……”梅香娇媚的脸上,露出凄苦之色。“其实婢子心里隐隐清楚,殿下之所以提拔婢子,只是为了我爹罢了。”
“殿下也是为了你好……”就像她当年瞒了周芝他们两年一样,那样的真相,就算是查出来了也不能说的。
“可是婢子不甘心呐!”女官忽地厉声打断了薇然。“少英哥是这一代,庆府里最出色的内卫,他怎么可能会那么轻易地……”
“所以你就自己私下调查,发现了周芝身上的另外半块玉牌?”
像是因被打断而感到不悦,梅香微微直起了身子。“两年前,灵素宫,晚上。”
“你!”薇然“腾”地站了起来。“你那晚就偷听了?”
她的失态仅换来一声轻笑。“婢子虽无练武的天赋,但也在内卫中长大,若有心跟踪一个十五岁大的罪奴,又怎么会被他发现?”
“所以……”女孩抬起下巴,咽了口口水。“你知道了一切?”
当年,她应该只告诉了方、周二人,他们父亲冤案的真相才是。跟血衣卫、梅少英什么的,没有半分明面上的关系,更别提她那时,连“梅少英”这个名字都不知道!
眼下梅香却这般作态……究竟是掌握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是的,婢子知道了一切。”女官仰头,毫不犹豫地与她对视。
“四年前,少英哥接道临时任务,离京去了山西。在他出事之前,曾从秘密渠道传来消息,让婢子和爹在接到‘真相’之后,马上想办法在朝中揭露出来……他的字迹潦草、语焉不详,像是有很多话来不及写上。那之后不久,东宫那边,便说他‘死’了。后来的两年,婢子一直在等、在找,在查那个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
梅香垂首摩挲着掌中玉牌,眸光中透出爱意与眷恋。“梅家的家传玉佩,我俩的定情信物,被姑娘,您的父亲送进宫来。”
“……”薇然被她直直地注视着,移不开眼。才发现女官娇媚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却是一颗坚毅的心。
“婢子当时便想,少英哥想要传达给我的‘真相’,就是周芝这个人么,还是有别的?于是婢子又设法找到了当初送玉佩入宫的人,用迷药让他开口。
那人告诉婢子,他原本是大同都指挥使,周伯维将军的亲兵。周将军被捕,押送入京的路上,他偷偷混进差役中见了周将军一面,周将军将一块玉佩给他,并嘱咐他:若听到周将军的死讯,就将玉佩转交给大少爷……”
黑暗中,气息紊乱了一瞬。
“……之后,那人一路隐姓埋名进入京中,在箫帅的帮助下躲进了颖国公府藏身。不久后周将军狱中冤死,他便托箫帅帮忙,花了两年时间,才找到办法将玉佩送进宫来。
婢子又问他,周将军是怎么跟他说这玉佩的,为什么要交给少爷?那人答:两年前,曾有一个小贼半夜闯入了周将军的府上。将军告诉他,那个小贼,其实是名江湖义士,交给了将军一份关系到大同军民、很重要的证据。但因为当夜那名义士闯入时,已经身负重伤,只来得及将证据和玉佩交给周将军,并托他转交宫中某人,就咽气了……”
说到这里,女官眼中隐隐泛起了泪光。
“……因为那位义士,没能将话说完……所以周将军,也不知该将两物交给何人,只是推测,玉佩与宫中有关。
之后的事,姑娘想必也猜到了——周将军为人正直,受了少英哥临终的嘱托,又听他说得那么严重,便在少英哥去世后,自行打开了那份‘证据’……”
“那份‘证据’,”薇然喃喃地重复道。“就是皇上暗中买官,导致大同府军饷被污的证据?”
“虽然应该早已被销毁了,”梅香苦笑点头。“但婢子想,八九不离十。周将军看了‘证据’,许是细节处证据不足,或者是周将军对于‘证据’中所载之事不敢相信,就将‘证据’又经信件,寄给了方御史……”
然后,那两人就一同冤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