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微微侧头,用余光瞟了一眼身后提着灯笼跟随的宫女内侍们。“姑娘请问吧,婢子知无不言。”
女孩勾起一抹笑容,身子向后舒展,手上的银签顺势收回了袖中。“昨晚,你偷听了我们的谈话?”还是周芝他们没有问过她,就把他们谈话的内容告诉了别人?
梅香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轻轻揉起女孩未曾受伤的脚踝。“小师弟与他那结拜义弟的关系,旁人不知,婢子可是一清二楚。”
“你?”薇然一愣。她之所以松开银签,是相信太子身边四大女官之一,不可能不会一点武艺,轻松就能被她制住。
而梅香在被威胁的情况下,还能不慌不忙地替她捏脚掩东太后的耳目,也表明了她没有恶意——其实从梅香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说出“挂风铃”,这一周芝与她约定的暗号,薇然就能大致确定眼前千娇百媚的女官,不是她的敌人。
“你是梅师父的什么人?”据方修云说,引周芝入内卫的师父姓梅,梅香的名字里嵌了一个“梅”字,又提到“小师弟”,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她与梅师父的关系。
还有,周芝和方修云,他俩什么时候结拜了,她怎么不知道?
“……是我的公公。”女官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凄然。
“公公?”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呵,”梅香轻笑一声,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悲伤不曾存在过。“算算时间,殿下也快与东太后娘娘谈完了……姑娘,回宫吧,回挽湘宫,您就能明白一切了。”
太子去了挽湘宫?薇然咬了咬唇,心里开始后悔晚膳为什么应了皇后的邀请去舞凰宫吃。
“本姑娘无事了,”她站起身来,吩咐左右。“走吧。”
……
挽湘宫正殿前。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殿下……”
“表妹不必多礼。”刘宸伸出手来将女孩扶起,偏头吩咐落后一步的女官:“梅香,你去向皇祖母禀告一声,就说表妹要先送送孤,一会儿再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是。”梅香应声而去。
薇然转头,默默地看着名义上已经属于自己的下人,毫无阻滞地被太子指挥来去,脑海中忽然跳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其实刘宸大概是知道,东太后打算将来把她塞给他做侧妃的事的,否则也不会这么理直气壮地要求她“送送”,一点都不怕以规矩严苛闻名的东太后反对。
“殿下,”思索半晌,女孩斟酌着开口。“梅香姐姐是您的贴身女官,臣女……”
“不要推辞。”太子温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梅香虽然武艺略弱,却精通毒术,留在表妹身边,足以保护你的安全。”
“可殿下……”
“别急,你若是不愿,也可将梅香当作仍是孤的人。其实,孤将她放在你身边,也是别有考量,表妹不必觉得紧张。”
别有考量?
“殿下,是欲与姑外祖母合作什么吗?”刘宸说她也可以将梅香当作是他的人,也就是说梅香跟在她身边别有任务。薇然思来想去,这个任务不可能是“挂风铃”,也只有为了方便东宫和挽湘宫之间隐秘的消息传递,这一个解释了。
“你……”刘宸伸出去轻抚她头的手停了下来。说实话,他真不愿他的小女孩懂这么多。“嗯。”
“殿下,”见刘宸不愿与她多说,薇然不禁有些急了。“梅香她……”
“关于梅香的事,”刘宸却又一次打断了她。“表妹耐心些,孤慢慢说给你听。”
也罢,既然他的好皇祖母有那样的心思,与他相关的事又怎会不说予她听?还不如由他先告诉她,免得他的女孩,最终也做了那个老女人的棋子。
“嗯。”薇然勉强点了点头。
只是殿下,你说了这话就硬生生地从宫门前拐向了侧殿,让臣女等会儿回去如何向东太后解释,我是怎么“送”的您?
“梅香此人……”刘宸罕见地沉吟了一下。“原名、父母皆不详,自幼被暗卫收养,因为资质低劣无法习武,所以只精习了毒术。她曾经有一个未婚夫,叫做梅少英,是她义父的独子,也曾是孤的侍卫。当然,孤那时并不知道,他是父皇派来监视孤的暗卫。四年前,梅少英忽然去世,之后,梅香才改名为‘梅香’,进入东宫。她向孤坦白了身份,并以查出她未婚夫死因为条件,效忠于孤。”
所以,梅香才会说梅师父是她的“公公”……四年前,正是方、周一案发生的那一年!
梅香未婚夫,梅少英的死,会和那个案子有关吗?
“……那,之后呢?”
“孤自然许诺了她。”
“可梅香只是个宫女。”即便再是暗卫中人,以刘宸的身份,也没必要特意去接受这种条件。
难不成,梅少英还握着太子的什么把柄,如今落在梅香手中不成?
“你不懂暗卫里的事。”刘宸又笑了笑。“梅香的义父是暗卫中资历很深的老人,他有一个弟子,如今位居暗卫中四大统领之一,据传在去年庄妃的造反中立下了大功。梅香与这两人牵绊甚深,于孤有大用。”
是周芝!薇然立马反应了过来。
太子是真的只知道梅香和周芝的关系,不知道她和周芝的关系吗?再联系女官之前的那句“小师弟与他那结拜义弟的关系,旁人不知,婢子可是一清二楚。”,看来这个“旁人”之中,也包含了太子殿下。
“表妹?”刘宸察觉她面色有异,关心地问道。
“回殿下的话,臣女只是有些吓着了。”以太子殿下的身份,想来没有必要骗自己。那就暂且当作,他完全不知道周芝、方修云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她和那二人的关系好了。
“呵呵,”太子殿下的笑声听起来十分愉悦。“孤说这些,不是让你了解的意思,只是让表妹大概明白,梅香不是个普通的宫女罢了。不过表妹大可放心,孤已经查出了她未婚夫的死因,如今的她完全听命于孤,孤让她在你身边保护你,是决计不会做出冒犯你的事情的。”
“谢殿下。”薇然驻足轻施一礼。“那,梅香未婚夫的死因是?”
四年前的案子,可以说是皇帝害死了方泊和周伯维两位大人。梅香的未婚夫作为暗卫,或者说是“血衣卫”的一员,要怎样地死去,才能让他的父亲和未婚妻善待周伯维的后人?
“梅香未婚夫的死因吗,”刘宸眼中闪过一道异色,语调却未改分毫地道:“是父皇遣人杀了他。”
“这是为何?”女孩吓了一跳。
“四年前……”太子殿下想着摇了摇头。“说了你也不懂。隆安四年时,曾有一桩震动朝野的冤案,梅香的未婚夫无意间查出了案件的内情,却没有销毁,反而想要把它揭露出来。因为事涉宫中一位娘娘,所以父皇才派人杀了他。”
低头踩着刘宸的影子,小心翼翼地跟随在太子殿下身后的薇然,只听得心神震动。
没想到,四年前的案子,其中还藏着这样多的波折。而刘宸所说,牵涉到的那位娘娘,想来就是贤妃了。
当年,皇帝为了给贤妃修鸾和宫,瞒着朝臣挪用户部银子,为了遮掩又指使吏部官员买官……一系列的行为,导致北方边境缺饷,周伯维拜托方泊调查,最终二人冤死狱中。这些细节,也不知太子是否知道,又是否告诉了梅香。
若梅香不知,那她接近自己的身边,又是否是从周芝的玉牌得到了线索,想要查得更加清楚明白?
“表……薇然?”
“啊,殿下!臣女……”发呆被抓包的女孩,夜色下表情懵懂又可爱。
刘宸有心去捏一捏她那嘟嘟的脸颊,却被礼教束缚着缩回了手,转而温声嘱咐道:“你不用思考那么多,梅香已经知道了她未婚夫的死因,如今只想报答孤的恩情,以及好好地过日子罢了。”
“好好地过日子罢了?”薇然有些不满——连她在宫里,都不敢说这样的话。一个宫女,或者说是暗卫,又有什么资格许这样奢侈的愿望?“她难道,不想复仇吗?”
“呵,”刘宸看女孩一脸天真神色,只觉有趣。“孤自然不曾将真正的真相告知,只说是高揽弄权,害死了她的未婚夫。如此一来正与孤接下来的谋划相合,表妹也勿需担忧,梅香会对父皇心怀怨怼了。”
“殿下,英明。”
刘宸瞧着她低低垂下的小脑瓜,无声地笑了,半晌才转移话题。“表妹可知,孤有四个贴身女官,唯有梅香一人,不曾求过孤的宠幸?”
“……”太子殿下今年十六,按理早该开荤了。但,他和自己说这个做什么呢?
“梅香心性正直、服侍得力,又说不愿孤‘毁了她的名节’。所以,孤才让她到你这里——表妹是个女孩儿,将来可将梅香许以良人。”
“臣女谨遵殿下……哈?”太子突如其来的戏谑,让薇然一时蒙了。
一时想着那梅香真不简单,还敢对着当朝太子说出“毁她名节”这样的话来;一时又想着或许什么说辞都是借口,梅香果然是故意到自己身边来的。纷纷乱乱的思绪中,不知不觉却对刘宸的印象有了改观——她一直以为,太子殿下不论何时,都是那个威严满满的储君,却不料私下里和贴身女官说话时,竟也可以如此的随和有趣。
“哈什么?”刘宸忽地停下了脚步,转身笑看着她。“那丫头是个重恩之人,虽说是孤的人,但表妹若待她好,她也一定会感激表妹。”
梅香在内卫中的人脉不容轻忽,只有得了她的感激,他才能放心地将他的女孩,留在东太后的利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