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挽湘宫。
“哀家只听说过有驸马来宫里接公主的,还从没听说过,有公主进宫来接驸马的。”西太后一脸慈祥地对殿中,除了银狐皮轻裘,露出内里桃红色褙子的丽人笑道。“幼宁啊,驸马是立了功又不是犯了错儿,你这么心急做什么?”
“母后,”那二十出头做贵妇打扮的丽人,也就是幼宁长公主(注1),娇声嗔道。“皇兄把卫国公府里的男人都调走了,今儿个家里大哥和驸马都不在,婆婆能不急吗?”
“好嫂子,”胡贵妃一听急了,忙拉过幼宁长公主的手。“我娘怎么样了,她老人家没事吧?”
幼宁长公主是先帝蓝贵人,如今的兰太妃之女,有一位同母兄长长宁王,和妹妹芝华长公主。驸马胡兆嘉是老卫国公的嫡次子,现任卫国公胡兆桢的二弟,与胡贵妃是同胞的龙凤胎,感情亲密非同一般。
“当然无事了。”幼宁长公主安抚地拍了拍胡贵妃的手。“本宫进宫,就是为了安婆婆的心的。母后,幼宁可不是来跟皇兄抢驸马的哦。”
“你这鬼丫头!”西太后笑骂一句。
侍立在东太后身侧的薇然,只见姑外祖母的脸色已经隐隐不好,心下联系往日里了解的皇家内部关系,登时了然。
兰太妃本姓蓝,母亲是汉人女子,父亲却有四分之一的胡族血统,因生得高鼻深目,而被算做是异族人。所以虽为先帝生下一子两女,位份却始终升不上去,最终投靠了彼时在先帝后宫中,风光正盛的西太后。
因为年纪较长的关系,幼宁长公主和兄长靖王的婚配都是由西太后做主赐的婚,而小妹芝华长公主则因为年纪小,成年时恰赶上先帝宁妃得宠,不幸被和亲远嫁。
总而言之,一句话:幼宁长公主是西太后的人。
没看人家口口声声叫着“母后”,都是冲着西太后去的吗?
“幼宁啊,”东太后面上云淡风轻,似乎不带一丝尴尬地开口。“站这么久也累了吧,来哀家身边坐下。”
“不必了,”长公主爽朗一笑,亦是不着烟火地回了。“幼宁坐在妹妹身边就好。”
说罢,也不真的挑胡贵妃下首的位置,反而走到对面的贤妃身前。“这位就是皇兄新近宠着的,顾贤妃吧。麻烦让个座儿,方便本宫与妹妹说话。”
薇然私心里觉得贤妃的战斗力绝不会这样就被压过,不过皇帝现今忙于战后收尾而不在,人家走宠妃路线,暂时被“欺压”一下也无不可。
便见贤妃果然一语未发,就乖乖地起身让了座。
“妹妹多谢贤妃娘娘了。”错身而过时,幼宁长公主还是道了句谢。
旁观的女孩顿时感到:其实,做公主,也不是那么有意思的事。
她大概看得出幼宁长公主并非那种得意便猖狂之人,挑衅贤妃更多是为了西太后和胡贵妃,而非自愿。
要知道幼宁长公主可是驸马刚立下大功的长公主,却还是被迫做出这种对她的公主身份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事情,原因却只是因为:这宫中的一太后一妃,与她驸马的家族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幼宁长公主这般,难道不是一辈子命运操于西太后之手吗?
“对了,”既然接受到了东太后的“发难”,自然也不能简单地含糊过去,幼宁长公主装作沉吟片刻开口:“本宫还听说,皇兄本是想命箫帅前去平叛的,毕竟箫帅也有赫赫战功……只是却不料北大营兵马废弛,这才点了大哥。母后身后的那位小姑娘,就是箫帅的庶女吧?”
这一回,她的“母后”终于叫的是东太后了。
“回殿下,正是臣女。”忽然被点名,薇然只得乖乖躬身答道。
为什么连幼宁长公主,也叫箫巍做“箫帅”而非颖国公?她说的“赫赫战功”又是什么?
“哦……”幼宁长公主拖长了声音,扬起下巴,斜向胡贵妃的方向微点了点头。“本宫刚才发现,妹妹的茶凉了,箫姑娘不如再上一杯?”
薇然先看向了东太后。
本来,请安时案几上的茶水,都是由挽湘宫宫人准备,稍微有些脑子的妃嫔都不会去喝,更别说在乎它的冷热了。幼宁公主这样讲,完全就是没事挑事,女孩已经可以隐约预见到,自己接下来的遭遇了。
东太后轻轻颔首。
“是。”低头接过灵涓递来的,滚烫的茶水,女孩的表情在雾气中看不分明。
“贵妃娘娘请用茶。”薇然踩着碎步,袅袅娜娜地行至胡贵妃的身前,因身高的关系,近乎是站着敬了茶。
“啪!”
清亮的茶汤泼出青花素盏。
滚烫的水幕兜头盖落,薇然只好绷紧了身体站在原地,脸上和肩上同时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东太后不让她躲,那就不躲好了。
烫伤有多痛?就像是用火燎着肌肤,一寸一寸焚烧入骨。
那又如何?再痛,也比不过她心底压抑的痛。
胡贵妃怔住了,似是没有想到薇然真的会完全不躲,任刚从壶中倒出的茶泼在姑娘家娇嫩的脸上。这么能忍的小姑娘,东太后是怎么调教出来的?
“呀,本宫一时手滑……你下去吧。”做完了坏事慌张起来的胡贵妃道,惹来西太后不满的一眼。
这箫姑娘明显是张素唯那贱人打算培养来控制太子的棋子,若是这时拖一下让她的脸真毁了多好?看那贱人还怎么嚣张!
薇然痛得眼前发晕,根本说不上话来,闻言强撑着沉默地行了一礼,这才被小宫女搀扶着下去。
“姑娘!”寝殿内,几名留守的宫女一拥而上。“您怎么将自己给搞成了这个样子?”
薇然眯着眼虚抬了抬手。
“别说话,”宫女斥她。“婢子几个为您上药。”言罢,便几人合力褪去她肩头衣物,从各处细细为她抹起烫伤药来。
“虽说您不避开做得对……可贵妃娘娘下手太狠,竟伤了您的脸!这下可怎生是好……”
“……无碍,”感受到伤处清凉,薇然勉力嗡动着唇开口。“我年小肤幼。”好得快。
其实胡贵妃会泼茶,大家都想到了。刚才灵涓倒茶给她时,她就大概试过水温,约是40-50度左右,至多能造成轻度烫伤,有宫中的顶级药膏在,只要护养得宜,基本不会留疤。
人体的感受是很神奇的,对于烫的水,只有一种“手拿不住”的感觉,并不太能仔细分辨40度和100度的分别,所以胡贵妃拿到茶盏后也没嫌弃茶已然太“温”,抬手就泼了过来。
“唉,”宫女轻叹口气。“接下来的时间里,您被烫到的地方会发红、发肿,婢子建议,半个月内,您最好都不要洗脸洗头,其余的……日后再观吧。”
薇然认出她的声音,是由灵涓调教出来放在她身边,略通医术的女官。
“我知道了。”
“姑,姑娘……”围在她身边的一群宫女中,忽然有一道稚嫩的声音怯怯响起。“您不气贵妃娘娘吗?”
“气?”薇然奇怪地反问。“我为什么要气贵妃娘娘?”
“她,她这样待您……还伤了您的脸……”小宫女似乎被姐姐们瞪着,底气越发弱了下去。“您应该生气的。”
“是吗?”女孩失笑。“原来,我应该生气啊……”
其实美貌皮相,她说不上在乎。反正,自有姑外祖母为她操心。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很疼,终于可以哭了。
一行清泪,自红肿的小脸上滑下,被服侍的宫女眼疾手快地用布巾接住吸去。
周大哥,我祭你。
从昨日下午到今晨,只要想起那个开朗豁达,寡言果敢的少年,薇然的心就会感到不住的锐痛。
周芝和方修云是她的朋友,是没有人知道,甚至他们自己都不这么认为,但却是她心目中认定的,朋友。
“方,方公子……你开玩笑的吧,周大哥他,怎么会……”
“庆府就是这样,公公们不高兴了,一条人命也就是几鞭子的事。”不是驱使人做活的皮鞭,而是那种带着尖利倒刺的铁鞭。
“不可能,我明明和他们说过……”
“姑娘的话从很早之前就不管用了……大概,是淑妃娘娘过世之后吧。”
“……”
淑妃过世之后,刘原跪在紫宸殿殿门前,而她……顶撞了高揽。
宫里的大小太监都是大太监的干儿子,若高揽对颖国公府都起了恶意,又怎会还让手下奉行她的话?
“呜呜呜呜呜……”
“姑娘……”宫女们齐声安慰着,一边面面相觑。箫姑娘这脸都成这样了,劝能管用吗?
空旷的寝殿内,只余女孩低低的呜咽声。
“……你,叫什么名字?”良久,薇然才哑着嗓子开口,探手摸向方才开口说话的小宫女处。那个,劝她该生气的小宫女。
“婢子,”女孩闭着眼,却能感受到小宫女怯生生地抬头。“婢子名叫红杏。”
“那好,红杏。”薇然终于摸到了她的手。
“从今以后,你就跟在我的身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