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胡氏一族风头日盛。
胡兆桢、胡兆嘉兄弟,因在庄妃造反一事中立下大功,被皇帝大加封赏。而在隆安年间毫无作为的颖国公箫巍,则因为了宫中的女儿而去向卫国公寻衅,甚至械斗,被皇帝怒斥贬黜,责令于府中思过。
受此利好消息鼓舞,胡家姑侄在后宫中愈发嚣张,直逼得东太后和皇后喘不过气来。
在这场愈演愈烈的风波中,最容易用来间接地攻击东太后的薇然,则“幸运”地因为脸上的伤,在挽湘宫中静养了半年。
但女孩还是从宫女们私下的话语,和惶惶不安的神请中,感受到了局势的紧迫。
之前的造反,据说是理国公打算在城西大营举兵,打起“诛阉宦,清君侧”的旗号,由通向白蘋宫的密道发兵,进入皇宫,却被皇帝抓了个正着。
没错,就是白蘋宫,趁着世人眼光全都还未从灵素宫上散开之时,理国公挖的密道真通向的却是庄妃的白蘋宫。
之前已经提到过,理国公的嫡妹嫁给了老堂侯,所以他是老堂侯的大舅子,现任堂侯的舅舅。而现任堂侯,则是庄妃的亲大哥。
由此可以推论,庄妃于此事,绝非毫不知情,反而参与颇深,而她在事败的那一天就一条白绫自缢在寝殿中,也说明了这一点。
可怜的二皇子,才刚换了养母一年多,便又失庇护,如今跟着已经有了太子的皇后,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更可怜的,是四皇子。
六月荷花开的时候,刘致才终于被从宗人府中释放出来。但据来挽湘宫探望薇然的刘珑言,皇帝每次看四皇子的眼神,已然是像要把他拉出去,同舅舅家和舅公家一同斩了,哪还有半分父子温情?
据说他曾向皇帝苦求,但最终也没能住回据说已经成为一座死宫的白蘋宫,如今暂居于靠近明经堂的菁芸阁。
那日,白蘋宫上下被杀得人头滚滚,弥散不去的血腥气飘荡在精致如昔的雕廊画栋间,连巡夜的宫人之间,都流传着每到夜里,总会有歌声从正殿中传出,这样的流言。
啊,还有高揽。
即便是淑妃、庄妃这两位四大妃之二,都与高揽有那么或多或少的关系,而相继去世,大太监却依然活得活蹦乱跳。
四月,皇帝下旨,以内库空乏为由,派出中官(即太监)往各地打理皇庄、皇田、银矿、盐场等产业,另有察坊民生,密奏天子之权。
此旨一下,朝野上下,一片哀嚎。
让太监察访民生?开什么玩笑,应该是来收贿的吧!群臣已经可以想象,到时,地方官员但有不拍马逢迎,重金送上者,便被太监一道密旨上达天听,从此仕途断绝的情景。
眼见宦官集团的权力日益强大,后宫之中,除开盛宠不衰的贤妃娘娘,就连胡氏姑侄,都只能以半合作的姿态,来避开大太监的威风。
于是,待到薇然“痊愈”,后宫诸妃,竟已经空前地团结为了一个整体,来对抗以高揽为首的太监们。
……
“箫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啊……”女孩回过神来。“回九殿下的话,臣女一时走神了,望殿下恕罪。”
“这没什么……”九皇子刘章好脾气地摆摆手,却被从另一旁走来的三皇子打断。
“今日之宴,可是连太子大哥都会过来,箫姑娘你不过是照看一下九弟,怎么就敢如此敷衍?”刘珪不悦道。
“臣女见过三殿下,三殿下恕罪,臣女再也不敢了。”薇然忙施礼。
三皇子皱了皱眉,这个箫姑娘给他的感觉,很不舒服。“不必了,九弟由本殿来照看,你去小厨房看看菜做得怎么样了,要是一会儿太子大哥不满意,本殿唯你是问!”宫里谁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母妃,胡贵妃泼了她一脸滚烫的茶水,才让箫薇然在挽湘宫养了半年的脸?现在转过头又对自己毫无怨气地笑吟吟的……这女孩,真是太有心计了。
“是,臣女告退。”女孩恭顺道。
薇然躬着身倒退,至花园的拐角处,才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今日,是明经堂的接风之宴。
说是“接风”,其实只是“庆祝贤妃所出的八皇子刘思齐入学第一日”罢了,顺带的还有于八皇子同岁,只小了两个月的九皇子,刘章。
因着刘章的母妃季嫔是皇后的亲戚,所以忙着迎接刘宸事宜的刘珑,才会把五岁的刘章交给薇然照看。
没错,如今已是隆安八年,连八、九这样的小皇子,都到了虚岁五岁,可以上学的年纪了呢。
“五殿下,六殿下。”女孩路过两个孩子,轻笑施礼道。
说起皇帝的儿子们,至今为止宗谱上只有十位,活下来的仅有九位——七皇子刘康生来体弱,还未满月,便在八皇子出生后几天夭折了,还是做母亲的胡贵妃苦求,皇帝才给他排了序齿。
九位殿下中,太子刘宸、二皇子刘原、三皇子刘珪、四皇子刘致,薇然都已经很熟悉他们。五皇子刘充作为高揽的干外孙,他的嚣张薇然亦有耳闻。六皇子刘俞则是宫中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僖嫔之子,同时也是最没有存在感的皇子,因畏惧高揽,所以从小就是五皇子刘充的小跟班。
八皇子刘思齐是贤妃的长子,受宠程度从皇帝为了他入学,专门吩咐太子搞出今日这一桌“接风宴”,便可见一斑。
相比之下,九皇子刘章存在感就要弱了许多,不过刘珑和薇然从小就与他的母妃季嫔相熟,自然更照顾一些。十皇子刘衍则是与贤妃关系极好的慧妃的儿子,年纪最小,大概要明年才入学,薇然还没有见过。
……
“花,开了呢……”迈步踏出小厨房,薇然低着头原路返回,却不意于道旁看见了一棵,开得正好的白玉兰。
女孩的手缓缓抚上粗糙的树干,眸中露出缅怀神色。
从前与她玩笑时,周芝曾言他小的时候调皮,用暗器射落了一树的白玉兰,被最爱此花的周夫人险些打了个半死,从此暗器百发百中,却再也打不中白玉兰。
“……”
一年过去,其实她已经很少再想起那个少年。就连方修云,也因为承业殿已经修缮完毕,而回到了她无法随意探望的庆府。大概出于某种躲避心里,薇然再也没有去看望过他。
既然没有保护他的力量,她又何必再突出他们的关系,徒惹高揽的关注呢?
“薇然,”忽地,一道好听的男声响起,薇然顿时回头看去。“是薇然吧,你有心事?”
“四殿下?”女孩回半是惊诧,半是好奇地问道。
“嗯,是致。”刘致稚嫩却沧桑的脸上,缓缓露出一道好看的笑意。“致刚才看薇然你很伤心的样子,所以才冒昧的……”
“殿下您客气了。”薇然忙含糊道。
四皇子……好像,是有在私下的场合,自称“致”的习惯?她记不太清了,上次听见大概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可她从没有和刘致熟到这样的地步啊,他怎么会直接叫她的名字?
“啊哈,”只见刘致又笑得更大了些。“薇然是觉得,致唐突了吧?”
“臣女不敢。”
“……你,和致挺像的。”
“殿下?”
“有伤心的事情,却无法在人前表露出来,只能在无人的角落里,稍微地露出一点儿,马上又要到别出去演一场戏,是吧?”
“殿下……”是想起了庄妃的事吗?所以才会在花园外闲逛,遇见了她。
不知怎的,薇然忽然又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太子对她说过的一番话:“我们都在宫里求活,是需要一些技巧的。”和此时刘致所言,是不是有一些呢?
皇宫里的皇子们,大概每一个最终,都会长成这个样子吧。
“嘘。”年少的皇子竖起一根手指。“别说话,致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不明白四皇子的葫芦里在买什么药,薇然只得应道。“臣女恭听。”
“嗯……”刘致似乎很满意的样子。“呐,你知道吗?我母妃,她是想要杀高揽,才会做出那样的事的,她是忠臣,她没有造反,她一心都是为了父皇,你知道吗?”
“臣,臣女知道了……”他,他怎么了?
“致就知道你能理解的!”刘致欢呼道。“来,薇然,告诉致,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回殿下的话,”看着眼前四皇子略病态的眼,女孩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许多无关的记忆。“臣女知道了,庄妃娘娘忠于圣上,娘娘是一心为圣上着想,才会……才会在欲谋害高公公的时候,被圣上误会,的。”
是一年,还是两年前吧,二皇子刘致也是这样。突然间就向自己,还有许多比他低贱太多的小内侍们问好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皇宫,才会让居住其中的皇子们,最终都长成这个样子呢?
“薇然……”刘致感动极了,情不自禁地捧起了薇然的脸。“你真的知道,你真的理解了我母妃……”
“殿下,”看着半大少年眼中泪光涌动,女孩心中不由得升起不忍。“庄妃娘娘虽然一时被圣上误解,但只要您将来努力为圣上分忧,一定能够解开误会,为庄妃娘娘正名的。所以……还请殿下暂时保重身体,娘娘在天之灵,想必也不会愿意见到您,如今这个样子。”
“啊……你说的很是。”刘致忽然后退两步,怔怔地望着薇然的脸。“薇然,你真是个好女孩,谢谢你。”
“殿下,太客气了。”薇然扯了扯唇角。若不是她打小跟着刘致到处逃课,说不定还真的能被这句话给迷得心悸神摇,但实际上刘致就是那种,对只要是女孩都一视同仁地好的,天生的风流种子。
所以说,虽然经历了那么大的事,但是四皇子的这种本质还是依然没有改变吗?
“对了,”刘致似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又抚掌而笑。“致听说,你的脸被贵妃娘娘烫伤了,所以才会静养了那么久。呐……”
皇子从枝头折下一朵白玉兰,轻轻插在女孩的鬓边。“回去磨碎了这花儿涂脸,就会越来越白净,一点后遗症都不会留下了哦。”他神色真挚,热烈而温柔。
“臣女,谢殿下。”薇然却笑得尴尬。殿下啊,你确定你说的话不是瞎掰的吗?
“咯嚓。”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太子大哥,”刘致惊喜道。“您来了?”
不远处,刘宸静静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