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第五天,薇然终于病愈回去上课,却惊讶地发现宽敞的沉香阁中,又多了一道小小的华丽身影。
“臣女见过韵怡公主。”
“箫姐姐好。”出乎薇然预料的,刘馨倒是很有礼貌。
刘珑从清早起就紧紧挽着薇然的手,二人和好之后,她真的再也不复之前的刁蛮行迹,只剩下属于大公主的骄傲,和本性里的善良。
不过,这也就是面对薇然罢了,对于刘馨这个自家母后死敌的女儿,大公主还是表示非常的看不上。
但薇然又不能真的让“大公主和箫姑娘联手排挤二公主”,这种流言传出。于是纠结了一天半之后,还是摆事实讲道理地对刘珑细细剖析了其中利弊,并坦言刘珑若执意只对她好,最终也只会害到自己。
幸甚的是大公主并非不讲道理的人,没什么抗拒地便接受了这番说辞,渐渐也在课上课下关心起皇妹,而不大管身后连正经表妹都不算的跟班了。
欣慰于刘珑的懂事之余,薇然也明白地察觉到她的不快。
大概就是那种“本宫可是公主,难道还要按照道理来办事吗?”、“以大公主之尊,都不可以依自己的心意任性吗?”的憋屈。
穿越女体谅的同时也有些悲哀:宫中的教育大抵便是这样,她们一时教你,你是多么的生而尊贵,与旁人不同,当守更严苛的礼法、展更端庄的姿容,同时,亦享更无上的尊荣……总而言之,便是与天家以外的那些贱民们不同。
可一时,她们又教你,要事事都合乎寻常礼仪、世俗规矩,要向利益和宠爱低头。
零零总总地总结下来,大约就是:对受宠的孩子,教她骄傲;对不受宠的孩子,教她生存。
而薇然怜惜刘珑便在此处——她身为嫡长公主,皇帝的宠爱不多也不少,本该骄傲。却为了她这样身份低下的“妹妹”,去学着生存。
但对于韵怡公主刘馨,薇然心里只有一个感想:不愧是贵妃的女儿。那做低服小的自然,那温婉可人、不失活泼的微笑,和曾经无数个早晨薇然在挽湘宫正殿看到的一模一样,不出几日,刘珑对她的那点根深蒂固的不满居然有些动摇了。
这让薇然不知怎的又想起,太子殿下仿佛很久以前,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每个人在宫里头过日子,都有属于自己的小技巧,就连刘珑,如今都并非全无心计之人。所以只要刘馨像她母妃暂时忙于针对贤妃一样,没有害刘珑的心思,薇然也不会点破,陪着刘珑开开心心玩就好了。
另一位不得不提的人,便是四皇子刘致。
却说之前他们逃课,不仅让薇然偷听到一个害她遭了一番磨难的秘密,还让皇帝稍稍生了场大气,不过终究是顾着庄妃的身子,不敢罚得狠了。
于是刘致禁足出来没过几日,便又兴致勃勃地来找刘珑一起逃课,趁着上课时间在偌大个皇宫里四处疯玩,不时还引起一群宫人的乱找。
就这样,薇然慢慢也察觉出,大魏朝教导皇子的方式。
大魏朝对皇子们的教育不比满清严酷,并不拘着皇子们个个都要热爱学习,若要拿两者做对比,简直就像是中国教育,和美国教育的区别。
或许也正是在这种环境中,才长出刘致这样一个怪胎。
虽然时常胡言乱语,但他确实是一个文艺上的天才——诗词文章,看过两遍就能背诵;百般乐器,上手摆弄两下就能吹出调来。然而这样好的天赋,他却把省下来的时间,都花在享受生活上。
春有梨花夏芙蓉,丹桂飘香冬暖绒。这就是刘致的生活原则。
对他而言,皇宫不是森严的牢笼,而是处处珍宝的仙境,他可以爬上一座假山的顶上就乐得手舞足蹈,也可以为金钗落在草丛中而闷闷不乐一整天——他觉得那玷污了自然。
至五岁这年,薇然在宫中有超过点头之交的皇子不过两位。
相比太子刘宸,自言是以技巧在宫中求活,四皇子刘致,就是用放肆在宫中寻乐。
不过太子是养在皇后膝下的庶长子,外家是连出两任皇后的夷陵侯张家,四皇子却是圣宠始终未衰的庄妃亲子,有一个不高不低的堂侯宁家做外家,以这样的条件放弃夺嫡的话,简直是天下都可以去得。
而那个永远温和,威严从来内敛的,其实爱穿月牙白的男子,他若不争,等待着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她亦想到自己:半步不离地跟在刘珑身后,甘心做她的影子,从不外露自己的光辉。其中纵有她与刘珑情分极深的缘故,难道不也是她像刘致一样,不愿意去出那份风头吗?
说到底,虽然心里清楚东太后培养她,就是为了将来有一日嫁入皇家,薇然目前的选择,还是只想安安静静地把在宫中的日子过完。然后,永远不回来。
所以归根结底,一切,都是选择吧。
因为在宫里,总是要选择的。
当然了,说到她的日常,也不能不提庆府里的两个少年。
周芝如今已跟她很熟了,薇然去看他们的时候,常一口一个“周大哥”地叫着,周芝也老爱用“箫丫头”打趣她。
而读书人出身的方子远就对这种没大没小、混淆尊卑的叫法极不感冒,不过好歹也不再坚持“罪奴”的自称了。
十月底,鸾和宫完工。但京城一场小型地震,把后宫许多年久失修的殿宇都震塌了,连紫宸殿和舞凰宫中间的承业殿的后殿都塌了小半,惹得皇帝大怒。于是原鸾和宫“施工队伍”又转战承业殿,薇然还是可以隔几日去找方、周二人玩。
十一月,贤妃在鸾和宫中产下一女,皇帝大喜,给三公主取名刘娆,一出生便封为珍云公主,让刘珑刘馨二人,好生摆了几日的臭脸。
虽然皇帝“例行公事”地大赦了天下,但方泊和周伯维的罪名太重,乃京官私结边将,是以他们的亲眷并不属于可赦的行列。
这一日,薇然趁刘珑有事,又去找方、周二人。
薇然:“方公子,听说你的纸笔和书,在庆府被管事没收了。对不起啊,我今天没有带新的给你。”
方子远:“无妨,经史子集,都在我脑中背着,练习书法,用木棍在沙地上也可。”
周芝:“小云,你很狂啊。”
薇然:“周大哥,小云是谁?”
周芝:“欸,你不知道?小云就是……”指了指方子远。
方子远:“……小玉的消息。”
周芝立即捂嘴,表示自己不敢乱说。
薇然:“方公子,小玉又是谁?”
周芝:“是我的妹妹,叫周玉,我娘在的时候常常说,我们兄妹就是周家的‘芝兰玉树’。现在小玉在教坊,平时总要辗转几番才能探听到她的消息。小云脑子活,他能从管事那儿打听不少。”他亲娘早逝,和亲妹妹一同没入教坊的,只有一个姨娘。
薇然:“周大哥别担心,我父亲在宫外自然也会照拂周姑娘的。还有方公子,你娘和姐妹,她们都被陈大人……”
方子远:“舅舅接她们回老家了,这件事在下已经知晓,谢姑娘再行告知。”
周芝:“哎呀,人家怕我听说你有个好舅舅,受刺激嘛。丫头,大哥在这儿便不说谢了。”
好舅舅。
薇然:“……啊,对了,方公子,虽然你可能在阅览群书方面,不如其他士子,但我听说,科举的会试和殿试,还需要懂时局政事,这个方面我在宫里知道很多,可以每次讲给你听,好吗?”
方子远:“……那便多谢姑娘了。”以他如今的处境,哪里还有机会科举?
不过,小姑娘也是好心。
“嘻嘻……”方子远总是板着一张脸淡淡的,他每笑一下,薇然都会感到格外有成就感。
方子远看着薇然被周芝两手武艺吸引,兴致勃勃地围观说笑起来,不由想起前几日在“工地”上,远远地看见她安静地跟在萱宁公主,和四皇子的身后。
那个在自己面前耀眼得像个小太阳般的女孩儿,刻意收敛光芒时,竟可以像空气一样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