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湘宫。
东太后这一番怒气,直发到晚膳才结束。因为薇然到最后都没有指认,谁是那个“为箫巍传递消息给她”的人,东太后一怒之下,将所有伺候薇然的宫人都发落去了浣衣处。
她只是冷眼看着,也不想做什么。
反正那些宫人本来就是东太后的人,由东太后发作他们,她……也管不着吧。
她心里想的一直都是,箫巍那个“和温晴的女儿”的事。
说实话,对于这位父亲,薇然的内心一直十分复杂。既不亲近,但似乎也……渐渐讨厌不起来了。因为她遇到的许多人,熟的不熟的,同阵营或敌对的,话里话外都提到她是“箫巍爱的女儿”。
能在她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把这种标签贴到她的身上,不说箫巍心中实际如何,但至少,他行动上肯定做了不少“爱”自己的事。如此,让薇然有什么立场去厌恶他、鄙夷他呢?
可就在她几乎要承认箫巍这个父亲的时候,东太后却忽然告诉她……对此,薇然也只能说,她终于知道,皇后姨母那天为什么心情那样低落罢了。
至于她本人,却不知是该有什么样的情绪才好。
毕竟张雅乐也已去世多年,温晴郡主又是箫巍的正妻。而自从箫巍把她送进宫里交给东太后抚养的那一天起,他们父女之间,这种结局也许就已经注定好了。
就像她的同情只会给庆府的那两个少年,不会给那些伺候她从小长大的宫人们一样。人的感情总有偏颇变化,哪里能判得清对错呢?
女孩静静地坐在窗前,脑海中浮现出一双通红的眼睛。
方子远。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明天见到他们,她又该说什么?
第二日,薇然病了。
太医说是身体受凉所致,让东太后有些愠怒地抿紧了唇角——昨日罚薇然在冰凉的地面上跪了将近一个时辰,实在是忘记了她的年纪。
下午,小女孩便发起了高烧,整个人的神智都不大清楚了。迷迷糊糊中,只听见刘珑在床边哭泣,还有太子安慰她的声音。
珑,珑儿……
第三日,薇然的“风寒”稍好。刘珑回了沉香阁上课,只有耿太妃,了许多点心来看她,絮絮叨叨了一下午。
看着老人温柔慈祥的笑容,薇然忽地悲从中来,扑在耿太妃的身上大哭了一场。
五年了,她来到这个时空,入宫五年了。
其间几许艰辛,她不愿再多提,只是那心中的疲惫与怨怼,却不曾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散去,反而日益累积。
而一切的辛苦,从几个月前,太子对她的禁足结束开始,就好像变得越发猛烈,让她越发难以招架、应付。终于,在这场病中集中爆发了出来。
薇然已经不能肯定,她还能在这里,以这样的姿态,生存多久。
后宫,这个神奇的地方。每当她以为,她已经无法忍受在这里的日子到了顶点的时候,它总是有办法,让她活得更加艰难,并逼着她一步一步地继续走下去。
有时候会想,她一定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在大好的青春年华里下个楼梯摔死还不够,又被送到了这里。
不过还好,如今的她,也有了一件,真真切切地想要去做的事情了。
第四日,薇然收拾起两个包袱,带着新分到身边的小宫女,出发前往鸾和宫。
随手招来一名内侍,吩咐他将方、周二人唤来,女孩在原地忐忑地等待起来。
坦白说,方子远其人,她有些怕他。
在那个少年以前,她接触过的权位最高的的男子,除了皇帝,也就是比她和刘珑大八岁的太子殿下了。
可和太子相处时,她是摄于对方的权势,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越礼。但方子远给她的压迫感却更强,以至于这几日的梦中,都会出现他那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的眼睛。
刚找了个借口把小宫女打发走,便看到那两人走近了。
方子远变化很大。他和周芝身上的鞭痕还没好,但至少都开始结痂了,洗去血污后看起来比那日少恐怖了许多。四日的功夫,初见时那股算计到疯狂的感觉,已经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穿着粗布短褐的,更像是农民工的感觉。
对自己这三天的爽约,薇然突然感到有些羞愧起来。
两人走近前来,方子远躬身一揖:“箫姑娘身体好了?罪奴那天太失态了,吓着您了吧?”
周芝比他高出一个头,在一旁狠狠瞪了他一眼。“就是,把人家小姑娘都吓病了。”
只一句躁得薇然不行,可又不好跟这两人说东太后责罚她,导致她生病的原因,只好红着一张脸默认下来。
“家父和周将军的死讯,昨日已经有人告知我们了。”方子远收起淡淡的笑容,清秀的面上浮现哀伤的神色。“不过还是多谢,那日姑娘通告之情,也谢过,姑娘言二老乃是无辜之语。”
言罢同周芝一道,向女孩深深鞠了一躬。
看着他们平静的神色,薇然好像明白过来。方子远聪慧远超常人,早就猜出父亲死亡的可能,心理压力大到宁肯让周芝打他,都不解释的程度。
直到她的的到来,心中最后一丝父亲会没事的侥幸破灭,于是骤逢剧变以来积压的所有情绪,都在那一刻,爆发了。
其实那天,她就早有感觉了不是么?
这个少年早就在心里设想过无数次类似的场景:如果在庆府,深夜突然有黑衣人将他们带出,是什么情况;如果在宫中,白天有宫女或太监忽然将他们引至僻静无人处,事情又是怎样……
“其实,”终于想通了的薇然,这才小声开口。“方公子……你有情绪,不必积压在心里的,哭出来就好了。”
方子远一愣,正经的表情险些维持不住,尴尬得不行。
“哈哈,人家小姑娘都知道,你憋着哭了。哈哈哈哈哈……”周芝在一旁哈哈大笑,似乎比方子远更快地走出了噩耗所带来的阴影。
也或许,是当着“大帅”女儿的面,不想让她伤心吧。
“箫姑娘,您……”方子远双手稍稍提起又放下,晒黑的脸庞十分羞窘。
“没有没有,我,我对不起……”薇然连连摆手,对一个受古代文人教育,父亲是御史的少年来说,叫他哭也没关系,大概不能算是什么好话吧。“方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还有,我把二位当作是世兄……你也,不必再自称‘罪奴’了。”
最后的两个字她话音极小,这些年的宫廷教育,让她实在是难以将“罪奴”这样的词从口中说出。
“此事……无妨。”不一会儿,方子远又恢复冷静的样子。“姑娘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们二人就,要先回去干活了。”
薇然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周芝。
三天前,方子远还是一副为父报仇不惜一切的样子,怎么今日,连一句仇人是谁都不问了?
而他迫切地结束闲聊,又显然是对父亲冤死一事心结难解,不肯放弃可能报仇的希望。
这是,被比他年长的周芝说服了吗?
“其实……”薇然看向他们二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十岁左右大的孩子,两个月前还分别是御史和将军的儿子,有属于自己的前途和骄傲。可短短两个月时间,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碎,碾到尘埃里。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却是……
“方公子,周公子……我,是来向你们道歉的,对不起。”
看得出,周芝冲动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在偏头看见方子远只是抿了抿唇后,也收回了迈出的脚步,安静地等待起女孩接下来的话语。
“我知道方大人和周将军遇害的始末,他们是为什么被问罪,直接害死他们的又是谁……但,我不能告诉你们。”方子远的推理能力实在太过恐怖,她没有把握可以在他面前隐瞒住一部分事实。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正在修建的鸾和宫……薇然不敢想象,这两个气血方刚的少年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不要赌,这两个人是命运指引她来拯救的,是她在宫中的“善”,她不可以让他们有事。
她不要赌。
只见方子远眼中,先是亮起明亮的火光,双拳不住攥紧,然后又渐渐松开,脸上同时露出不敢置信,和若有所思的神情。
“……罪,在下相信,姑娘有不能告诉我们的理由,那我二人,便……”
“请等一下!”薇然有些紧张,脑海中想着出挽湘宫前,无数次模拟过的的场景。
“但是有一件事情,你们确实可以为我办到……我承诺,等你们做到了这件事情,就会把真相告诉你们。”
“什么事情?”二人异口同声,眼中的兴奋叫她有些心酸。
“……先告诉我,你们今年多大了?”
“我,周芝十三,方子远九岁。”周芝答道。
不大啊……
“那好,”薇然定了定神。“我已经打听到,庆府的规矩:府中罪臣之后,十四岁之时,择其中面容清秀者净身入宫服侍——如今的大太监高揽,你们都知道的吧?昔日就是这个出身。现在看来,周公子的时间只剩下一年,所以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让周公子免受此难。”
“不必了。”周芝连一点恶心、恐惧、犹豫的神色都没有,开口便道:“面容清秀是吧,这个我自己就可以搞定,姑娘请继续说吧。”
自己搞定“面容清秀”吗?薇然默了默。
其实,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我就说了……方、周二位大人的案子,牵扯众多,事关重大。颖国公府……或许暂时不能为二位报得此仇。”因为箫巍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从头至尾都只是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而已。
薇然抬手,压下二人说话的欲望。
“现在的状况是……我,我父亲他,不知道方大人那边的故交、同年们,是否有想要为他昭雪之人,只是……”只是朝庭如今已为大太监的淫威所慑,政局如此紊乱之下,薇然也没有听说到相关的消息。而方泊的大舅子,世人眼中最该为妹夫翻案的陈侑群,却也是陷害妹夫入狱的凶手。
这件事,也是不能告诉方子远的呢。
“只是陷害二位大人的幕后凶手势大,怕是等闲不易扳倒。”除非造反。
“所以,二位公子的仇,如今,也只能是由你们自己去报了。”
“这是自然!”周芝抢在方子远前面说到。“我周家的家仇,不会假手于人。”
“嗯……”她点点头,转向一旁的方子远。“父亲只吩咐,让我照顾周公子的生活……所以很可惜,我既没有给你们报仇的实力,也没有什么,用得上二位的地方。”
“你们想要在我身上找报仇的希望,是没有的……我也只是能告诉你们,你们的仇人是谁,而已。”
“所以,我要你们做的事情……”女孩弯腰,打开小宫女为她提过来的两个包袱,一个装着木刀木剑,一个装着几本文集。
“圣上是个喜欢大赦天下的人,御极四年来,大赦天下三次。二位公子总能等到离开庆府的那一天。请你们不要放弃希望,也不要放弃自己。”
“我希望那时的你们,是有能力为二位大人报仇,而不是空耗了多年光阴的……本姑娘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好吧,薇然也知道这么做,又狗血,又煽情。
但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方子远如今看起来虽然聪明,对她在后宫的处境却未必有什么帮助。
她也从未想过从他们身上得到些什么,只是求一个,心灵安宁的寄托罢了。
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