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隆安五年匆匆而过。
隆安六年的春节,总是来得特别一些。
那日在病床上对着耿太妃哭了一场后,东太后心中也微微升起了些许悔意。不过大人嘛,总是觉得小孩子不会记仇,只要对她好一点儿,有什么争执也很快就会忘记了。
于是东太后便递话给箫巍,今年让薇然回颖国公府过年——养在宫中的外臣之女一向有这个规矩。只不过前几年东太后都以“不舍”为由,才将薇然一直留在宫中罢了。
早听说大女儿病了一场的箫巍,自是大喜过望,谢恩不叠。
所以,今年的除夕,薇然在参加完二品以上官员、宗亲、勋贵皆可列席的除夕宫宴后,便不再随太后回挽湘宫,而是将乘颖国公府的车架回府守岁。
然而薇然却没有多大的兴奋——至少没有皇后那么兴奋。
对她而言,“出生”以来就没有见过亲生父母,箫巍也不过是关系密切一些的陌生人罢了。
不仅如此……她心里总还记得东太后那日发的火。她这位尊贵的姑外祖母显然是认为,她心中一直向往着宫外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的,否则也不会以让她出宫回家的方式,来对她好。
再联系东太后念念不忘的“哀家要让薇然做我张家的皇后,而不是他箫家的!”……这次“回家”,大概不会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
盛装端坐于东太后案旁的女孩,维持着得体的笑容,静静地欣赏殿中靡靡歌舞。
其实也只是没有惊喜罢了,怕倒是不怕的。
毕竟颖国公府里,没有她在乎的人和事,至于宅斗……哈,对如今的她来说,可不就是些粗浅的把戏吗?
皇帝御座下首的高台上,着绛红色衮冕的太子殿下浅笑举杯,遥遥敬向对面的德王。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视线,却一直落在另一侧的席上。
今天,她就要回家去了。
他是有多可笑,才会一直默默注视那个女孩的成长?
可她原本,就是个有退路的孩子啊……他不该同情,而应该羡慕,才是。
刘宸仰头,饮尽樽中酒。。
“薇然,”宫宴接近结束时,皇后招手唤她。“等下你回了府里,不要与你嫡母和祖母客气,姨母知道你是守礼的孩子,但是你记得回去之后就一口一个‘我皇后姨母’、‘我太后姑外祖母’、‘我珑儿姐姐’……知道了吗?”
“姨母……”薇然垂下头去,做害羞状。
“皇后。”东太后皱了皱眉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薇然要真是这样做,才像是在假借我们的势了。”
言罢又扫了一眼仍低着头,看起来从不越礼的薇然。“你本来就是她的姨母,哀家就是她的姑外祖母,珑儿是她表姐,这又怎么了?来人……”东太后吩咐身边的宫女。
“去告诉颖国公太夫人,薇然的面子,就是哀家和皇后的面子。去吧。”
然后又对薇然道:“哀家已经递话给嫂子,让孙氏年后去瞧瞧你,薇然你总要认识自己的舅父舅母才好。”
东太后是已逝老夷陵侯的妹妹,她的嫂子就是夷陵侯太夫人。现任夷陵侯是薇然生母张雅君的弟弟,皇后的哥哥。孙氏则是现任夷陵侯夫人,从血缘上讲,是薇然的舅母。
“谢姑外祖母,薇然回宫时一定从宫外给您和姨母,还有表姐带些好玩有趣的东西进来。”
话虽如此,但若是从宫外回来,她就又会代表了一部分颖国公府的面子。所以妃位以上的妃子,远房表姨季嫔,和还未念书的九皇子刘章的礼物,她其实都要备齐。只不过给挽湘宫和舞凰宫的礼物是主要,旁的那些由箫巍和颖国公府后院的那些人准备便是,便没有提。
“你有孝心了。”东太后微笑颔首。
“薇然好坏!”刘珑不满地瘪嘴。“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出宫……”
“哈哈……”几位长辈都笑了起来。
远处的颖国公太夫人接了宫女的传话,望向高高的御座上笑得其乐融融的一群人,若有所思。
宫宴结束,薇然辞过帝后、两宫太后,来到颖国公府的车架前。
“薇,薇然,你就是薇然……”所谓的“父亲”箫巍,是个极陌生的男子。
直到“再”见到他,薇然才发现,印象中那个俊秀非凡的青年英才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听说箫巍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可眼前愁入双鬓、肩背佝偻的……
“女儿,见过父亲。”
“……既然,回家了……便也,拜见过你的祖母和,嫡母罢。”
“薇然见过祖母、母亲。”
“这便是大姑娘了。”太夫人沉默,温晴郡主极得体地笑着接过话来。“你入宫陪伴上圣皇太后娘娘,是阖府上下的荣幸。母亲希望你可以继续谨言慎行,万莫堕了我颖国公府的名声,好吗?”
“谢母亲教诲,薇然必不负祖母和母亲的希望。”
“嗯,母亲知道你天资聪颖,甚得娘娘的喜欢,只是……你久住挽湘宫中,府上的条件,和宫中相比,毕竟有所不如,薇然你也莫要觉得,是母亲亏待了你才是。”
颖国公太夫人眯着眼,淡淡扫过薇然。
“回母亲的话,女儿不敢。”
原来,这便是“家”呢。
……
守岁次日,薇然好好大睡了一觉。醒来后,才来得及仔细打量这座府邸。
首先,房间很小。
床铺、床帏,并房中铺陈摆设,都比之薇然在宫中的住处差了不止一个档次。更不用与挽湘宫、舞凰宫正殿,还有刘珑的住处相比了。
身边伺候的丫鬟,所穿衣物,所配头饰,甚至连容貌的端正程度,都赶不上在御花园里,随手招来的一个小宫女。
薇然穿越以来,早就把宫中生活,当作了古代正常的生活标准。此刻虽在国公府,却让她有一种落入贫民窟的感觉。
不料真是被温晴郡主给说中了。
又想到自己从来在东太后膝下,虽是被管教甚严,每日也不过给两宫太后、皇后姨母、众位妃嫔例行请安。更因有好姐妹萱宁大公主,就连韵怡公主见了自己,也要喊一声“箫姐姐”。宫中宦官内侍,被箫巍威胁,哪个敢惹自己?
如今一朝落入国公府,就要给两个“上不得台面的”颖国公太夫人、温晴郡主“晨昏定省”了……
宫中倒是有晨省,昏省却是没有的。
哼……原来,本姑娘真正的身份,也不过如此吗?
穿过庭院里来往的仆役小厮,薇然只觉得一阵烦闷恶心——她打小见的完整的异性,都是皇帝、皇子这些天家之人,就连方、周二人,也是忠良之后,别有渊源。是以虽然用现代人的灵魂很看不起宦官,下意识却认同了“男的下人都必须是阉人”这一观点。
试想,如果一名后妃,见到御花园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未被阉割,又不是天家血脉的男人,会是什么反应——薇然现在,面对满院子的小厮,就是这种心情。
她也醒悟过来这种想法并不好,但不是她自己说控制就能控制的。
终于到了太夫人住的秋实堂,薇然又一次忍不住腹诽:好歹她是怀着去绿紈宫的心情来的,可是这个什么鬼“秋实堂”也太……
简陋了吧。
东太后多年的辛勤教育,终于体现出了成果。薇然虽然心中不屑,却还是持礼甚恭地向秋实堂走去。
太夫人正在责罚一个小丫鬟。
大儿媳昨晚的话,给她提了个醒儿:大孙女从小长在宫里,又有皇后、东太后两尊大佛给她做靠山,若是耍起性子,不服自己这个祖母的管教,该怎么办?
太夫人人老成精,知道宫里和宫外的生活方式大不相同,便决定在薇然给她请安的第一天,用最直接赤*裸(如果这样再和谐的话,我就没办法了)的方式,给她一个狠狠的下马威。叫她明白,“颖国公太夫人”,这六个字的分量。
“太夫人,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奴婢没有做过这种事情,相信奴婢一次吧太夫人……”
薇然刚进得正厅来,便见一个鬓发散乱的妙龄女子,仪态全无地跪趴在秋实堂正中,语无伦次地哀求着什么。
“孙女给祖母请安,给母亲请安,见过二婶。”这种状况,她在宫里见得多了,小到梳头的时候不小心拔掉了后妃的一根头发,大到被发现给妃嫔下药害她们流产绝育……都是这副情景。
“这就是薇然吧,真是可爱。”右边下首第一位的妇人捻帕笑了起来,他就是箫巍亲弟弟,薇然的二叔,京城鹰扬卫指挥同知箫槐的夫人齐氏。
“来,懿然,见过表姐。”箫懿然是箫槐的女儿,比薇然小,比箫毓然大,是箫家二姑娘。齐氏还有一个长子箫定,比薇然大,不在后宅。
小女孩儿就奶声奶气地道:“见过薇然表姐。”
“懿然表妹才是真的可爱。”薇然也回道。
视线再一次扫过温晴郡主,她也有一子一女,此时怀中却没抱着孩子。儿子箫彦浔不知是什么情况,女儿箫毓然大概是太小了,还不到请安的年纪。
“哎哟,娘,这不是您院子里的二等丫鬟熙儿吗?这是怎么了?”
见薇然面上殊无恐惧之色,温晴郡主心思一转,便知道她是见惯了这等场面,忙开口提起话头。
“哼,这个丫头,今天早上,被发现在我院子里,和秦管事的儿子,秦安私相授受!”
“婢子没有啊太夫人,婢子只是托秦大哥照顾府外的哥哥而已,婢子今早见到秦大哥,只是向他道谢,太夫人明鉴啊太夫人……”
“哼,你是我们府上从人牙子那里买来,当初说你已经没有父母家人,现在京师里又哪里冒出来一个大哥?”太夫人端坐上首,温晴郡主在底下替她开腔。
“大夫人、太夫人容禀,婢子是在十二岁逃荒中与家人失散,去年才发现我大哥也从南方漂泊到了京城,婢子不是有意欺瞒啊!”那熙儿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容色姣好的面庞,苍白的脸上挂着两串泪珠,看起来楚楚可怜。
这时厅外又冲进来一个年轻男子,几步跪在堂下。“太夫人、大夫人、二夫人,小的秦安,小的承认,小的是对熙儿姑娘有意,才特意照拂她大哥的。求太夫人开恩,把熙儿许配给小的吧!”言罢他“咚咚咚……”地不停磕起响头来。
“秦大哥……”熙儿也转头回去看他,言语间好生感激。
“哼。”太夫人冷哼一声。“若你们早早便正大光明地求我,我只会允了你们。可现在你们做下这等丑事在先,还想要成就好事,还有没有把我国公府的规矩放在眼里!”
“来人啊,”太夫人一拍桌子。“把熙儿给我买到青柳巷子里去!”青柳巷,京城里的三流烟花之所。
“不要啊,太夫人!”这是秦安。
“饶命啊太夫人!“这是熙儿。
两个仆妇上前要捉住熙儿,秦安猛地起身推开了她们。还未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厅外又冲进来一对中年男女。
男人二话不说,先一手死死捂住秦安的嘴,另一只手和身体死死缠住秦安不让他动弹。那妇人三步并作两步越过熙儿跪下,声泪俱下地开口道:“太夫人,奴婢儿子秦安年轻不懂事,犯下大错,又险些冲撞了您,求您老人家看在奴婢和奴婢家的老秦在国公府忠心耿耿干了一辈子的份上,饶他一次吧……”
还未等秦安的母亲进一步哭求,秦安已经挣脱了他父亲秦管事,大喊道:“太夫人,您不能把熙儿姑娘卖到青柳巷去,唔……”
太夫人面色渐冷,无视了秦管事一家,对左右道:“还不把熙儿给我带下去?”
方才被阻拦的仆妇再次上前动起手来,一时间厅中又响起了一片哭声、哀求和沉闷的嘶吼。
心口此时才有些闷闷的薇然,刚想开口为他们做点什么,却敏感地发现太夫人和温晴郡主,都不约而同地用余光紧紧盯着自己,顿时明白了她们的打算。
不就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么?
明白了此时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熙儿命运的薇然,索性便待在座位上,装起漠不关心来。
熙儿被带下去后,秦安也放弃了挣扎,颓然地跪在原地。
太夫人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宣判。“秦管事,老身也不是不念旧情的人,只是你儿子在我的院子里做下这等丑事,我实在是不放心,你们一家再在我国公府里做下去了啊。老身今日就讨个吉利,放你们一家出府吧。”
“谢太夫人,谢太夫人……”秦管事一家勉强咽下苦涩,连连磕头道。
呵……大年初一的,放一户下人出府是吉利,那发买一个丫头到青楼楚馆又算是什么?
薇然这才明白,宫里宫外,对于权势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入了宫,就说明你有向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的那个位子发起冲击。从皇后到宫女,这些女人们的权力是层层分级、尊卑森严的。而就算是皇后,如果缺少皇帝的信任和宠爱,很多事情也是不能做的。比方说当众打死一个宫女,什么的。当然了,暗地里,这种事大家都在做,只不过明面上的惩罚,最多就是罚去浣衣处罢了。
而在宫外,每家的太夫人和夫人,都是一府的主母,管的下人虽少,权柄却大。生杀夺予,一言而决。为了这种“无上”的威严和大权,太夫人和温晴郡主不惜扯下脸皮,也要做这一场戏来给她看。
她还能说什么?若是不表现出顺从,只会平白再毁多少无辜下人的一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