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见我,就让孙大人,自己来吧。
迎着二女漫不经心又咄咄逼人的视线,沈静媛有些坐立不安地挪了挪屁股。
在片刻的寂静里,她壮着胆子抬头,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身前的女子。
“她”身着一袭天青色缯裙,玲珑的身姿被掩在宽大的衣摆之下,素颜无妆,半头青丝被盘成一个小小的发髻,只用一二银饰点缀,并插了一支素色的宫花。
在这春暖花开的天气,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但沈静媛却明白其中的原因——不只是她,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箫姑娘,这是在服孝。
元熹三年,颖国公太夫人病逝,箫姑娘按制,应为亲祖母服九个月的大功。
此事还曾一度引起了朝野的轩然大波——亲祖母过世,未嫁的孙女理应回家守孝,但实际上,今上利用他的权威,硬生生地让箫姑娘只在守灵的那几日回了颖国公府,其余时间,仍留在宫中。
甚至,就连“后宫不能有人守孝”这条规矩,都被箫姑娘打破了。
而且人家皇上也不是讲不出道理:文臣不是都有一个“夺情”么?既然礼法最严的文人们都可以这么干,为什么女子不可以呢?
但这个“夺情”吧……一般都是发生在战事之中,或是对国家极为重要的官员身上,后者的影响还总是很坏,那你箫姑娘的“夺情”,又是为了什么理由呢?
朝臣们私下猜测,皇上这是想表达:箫姑娘对朕很重要,朕一刻也离不开她……的意思。
那还能怎么办呢?也就只能当作这么些年来,皇上与箫姑娘秀过的无数次恩爱中的一次好了。
然后这个守孝还产生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沈静媛眼前看到的这一幕:箫姑娘明明早已出了孝期,为什么大体上还是要着素服,避金玉呢?
因为,她的孝期虽然过去了,可她爹的没有啊。
颖国公箫巍,那可是要结结实实为生母守上三年的。
于是这就引出了一个更大的问题:箫姑娘和皇上的婚事,办不成了。
为什么呢?因为就算是封后大典,也需要一位承恩公啊,要是皇后娘娘的亲爹还在服孝,皇后就进宫了,这,这能算得上是正经的、合乎规矩的皇后吗?
宗令那边想给你上玉碟,那心里也膈应啊!
所以,本该早就定下,早早操办起来的箫姑娘和皇上的婚事,就这样拖下去了。
而且在箫巍守孝的三年期间,皇上那边还不能做任何的准备动作,比方说下旨赐婚、册封啊,把婚礼、聘礼,和男方家的嫁妆准备起来什么的。
因为,男方家不能收啊!在这个是人都知道箫姑娘就是未来的皇后的世道,皇家要是做点什么动作,那不是逼着文官们戳着箫家的脊梁骨骂吗?
所以,这场绝对会盛大的婚仪,就这样众所周知地拖下来了。
不过幸好,颖国公出孝就在今年,再加上下旨册封、各种准备、祭天等等一系列程序,用最急的速度,箫姑娘大概能够在明年初,十五岁时正式成为皇后。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不过这世道上就是有一些人呢,他们看不惯女子干政,看不惯君王被一个无名无份的箫姑娘拴着心,看不惯,在箫家上下大门紧闭,不对外宴饮的时候,还有一位箫姑娘,大摇大摆的出入公侯府邸……
像是今日作死的孙家,可不就是很好的一例?
“那,嫂子这就转告孙夫人去了?”沈静媛笑了,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本来嘛,孙家一个刚刚回京的官员家庭,和她就没什么交情,他们林家惹不起孙大人,这才让她怀着孕也来陪着。
可现在?看孙家被箫姑娘啪啪打脸,不是也挺好玩儿的嘛。
“妹妹就知道,沈嫂子最好了!”孟葳蕤抓起沈静媛的手就是一阵摇。
“葳蕤!”薇然轻斥一声。“嫂子怀着身孕呢,你可小心点儿。”
“哦……”
“不妨事的。”沈静媛温婉地笑了笑,轻轻抬起头来,望了眼前少女最后一眼。
说实话,大魏的女子,那个不羡慕、妒忌箫姑娘呢?
眼前这个还称不上女人的少女,有着一张尖尖的鹅蛋脸,秀气的下巴,吹弹可破的肌肤,一双弯弯柳叶眉,一对清雅似水的杏眼、小巧的琼鼻、薄薄的樱唇……
任谁远远望见了,都要赞一句:好一位惹人怜爱的美人!
不错,薇然长大后的样貌,若是有幸拜读了她那个时空名著的人,一定会第一时间联想到“静如娇花照水”,一身林妹妹般病弱的娇态。
而在沈静媛等熟识已久的人眼中,箫姑娘的容色,突出的是一个“哀”、一个“怜”字。那淡如轻烟般的眉,秋水迷蒙的眼,还有单薄而没有血色的唇……隐隐约约,便透出“红颜薄命、芳华易逝”的哀愁。
静时的箫姑娘,当真有一股临水照花、遗世独立,远离尘俗的漂渺之气,直教人远远近近,恨不得欲随她而去方好。
然而,还是寡淡了。
沈静媛咬着下唇低下了头。
只有她这样与箫姑娘交往了多年的人,才清楚,无论外人如何盛传箫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六宫粉黛无颜色,只叫君心系一人”……这位大魏,不,或许是青史上第一传奇女子的姿容,实际上是略显寡淡的。
世人都道箫姑娘风华绝代,可令帝王倾心,可从沈静媛看来,至少,相比她那位初初长成、藏于深闺,却已初露风华、艳绝无双的妹妹而言,箫姑娘的美貌,是略显寡淡的。
她没有光洁饱满的额头,也没有健康粉嫩的苹果肌,没有象征着福分的圆脸,更没有丰满润泽的朱唇……
事实上,不知晓薇然身份而与她结识的人,绝想不到,这样一位病西施似的的人物,怎么能撑起九龙四凤冠,母仪天下?
但就是这样一位娇弱的女子,她在隆安八年那个改天换地的晚上,以一己柔弱的双肩,扛起了大魏的纲常,用她那稚嫩的童音,发出了声震青史的《言事疏》!
言事疏,言事疏,就是因为世人无法给它取一个贴切的名字,所以才干脆就叫《言事疏》。
这一如今已并列《女训》、《女则》的女子教科书,寻常的闺阁女儿,又怎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时局之艰,和箫姑娘此举之难?
反正沈静媛只记得,那年她为爷爷守灵时,那一卷血书带给她的震撼。
只可惜,箫姑娘似乎比起她这个已故首辅的孙女,更喜欢现任首辅的孙女一些,否则,她也是很愿意与姑娘更加亲近的。
“那……姐姐就告退了。”
“注意身子。”薇然淡淡地关心了一句,注视着沈静媛缓缓远去的身影。
有些事,似乎被东太后说中了。
就是她的这个壳子,当真是一等一的病美人模样——她的生母张雅乐当年也是能当选太子妃的人物,据说相貌也是十分的秀美大方,可到了她这儿……莫非,是张雅乐当了妾的关系?
说笑说笑。
其实薇然心里头是有些猜测的:都说相由心生,可她这个壳子,并不是个原装的配套,也就是说,这个相,怕也不是由她的心生的。
而是前世的那位“箫薇然”。
以薇然如今的阅历,再去回想那位前世与刘致的往事,便只剩下一阵唏嘘。
扯远了,咳咳……这个事儿带来的呢,就是薇然的“貌”和“心”,有着微妙的错位。
这一个错位,那一股子妖异,便一下立起来了。
就像是黛玉扶锄葬花,本是哀婉、凄伤之景,却见那画中女子忽然眉眼一勾,微微挑着眼仰望向你,纯白无暇中,带着那么一点点媚意。
刹那间,一股电流便从脊梁窜起,直直蹿入脑门,叫人如何抵挡的住?
若是借姑外祖母她老人家的话,这就是征服欲。
如罂粟一般,致命,又让人想要紧紧地抓住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