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沈首辅为新君执笔禅位诏书的事,到他召集了文臣们那里还没有完。
等到刘宸送完薇然回到紫宸殿后,就看到沈首辅已经写好了一份文采洋溢、堂皇正大的禅位诏书,摆在案台之上。
确认过他满意之后,沈首辅便正色一礼,对隆安帝拜道:“老臣有愧皇上。”
然后便一头撞了柱子。
他在金色的盘龙纹上留下的鲜红色的血,昭示着隆安年间的终结。
怔立在原地良久的刘宸有感于老首辅的无双忠义,沉痛地命令侍卫将老人的遗体“好好”地护送出宫,交回府上。
而那份由在场十数名重臣鲜血交融涂下的血书,就那样被掖在沈首辅的衣襟之中,完好地送出了皇宫。
在新君御极后,先下旨着德王府举办了老王爷的丧礼,接着便是沈首辅。
这两位在隆安帝在位时期,苦苦支撑着朝廷不乱的擎天巨柱,在隆安八年末,先后因为君主之故横死,或许便是对那位皇帝荒唐的统治的,一个侧面的注解。
但吸人眼球的并不在这里。
而是,在沈首辅治丧的当天,文武百官齐齐到场,孝子贤孙哭作一团,就在要为老首辅的棺椁钉上最后一颗钉子的时候,灵堂内忽然阴风大作,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那钉子,也是怎么都无法钉进去。
正当人心惶惶之时,京城三华观的玉玄真人祭起符纸,念念有词了一阵后断言老首辅尚有执念未了,当重新开棺才可。
沈家子孙们闻言,自然吵成一片,最后还是沈首辅的老妻,一品夫人何氏强抑悲伤,打起精神,力排众议地决定重新开棺,亲自探看丈夫的“执念”。
于是,神奇的事发生了,当棺椁重开之后,众人才发现,老首辅原本素白的衣襟内,竟然露出了一角血色。
林氏俯身,从丈夫的怀中抽出的,便是后人称之为《言事疏》的,记叙着隆安八年十二月初九晚,紫宸殿内发生的所有事来的龙去脉的,血书。
“但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凉亭内,一名少女合上手中的书卷,淡笑着道。
“怎么能这么说呢?”少女身旁,一名粉色春衫,容貌娇美的少女连声不依。“这可是妹妹最崇拜箫姐姐的事迹,到今天我们家里的姐妹,每天也要将《言事疏》背上好几遍呢!”
“那也都过去了。”薇然淡淡一笑,抬头望向眼前的春色。
时维三月,百花初放,将天地万物,都从一整个冬季的苍白中解救出来。
处处精致的亭台楼阁、假山花丛之间,一位位身着各色春衫,摇着轻罗小扇的贵女们四处穿梭、赏玩着,构成一幕好不悦目的场景。
从那一场剧变到如今,已经六年了。
新帝登基,改元元熹,今天,是元熹六年。
薇然,十四岁了。
“箫姐姐——”身边的少女发出一声娇呼,整个人都赖到了薇然的身上。“您怎么总是这样,就不愿意让妹妹抒发一下对您的仰慕之情啊?”
“有什么好抒发的,”任由半边身子被少女抱住,薇然好笑地说道。“从咱们俩认识开始,你就拿着这事说,就算再怎么喜欢被奉承,姐姐我也该烦了吧?”
“可是,人家就是喜欢说嘛……”少女晃悠着薇然的胳膊。“人家可是因为这件事,才一下——子就崇拜上了箫姐姐你呢!”
“……唉。”薇然闲着的左手一下捂上了额头。
葳蕤这家伙,平时看着好好的,就是每次一到这个话题,就会变得各种不正常。
她身边这位此刻看起来极其脑残粉的少女,便是她在这六年中,交到的最好的闺蜜,孟首辅的嫡长孙女,孟葳蕤。
曾经的孟格在紫宸殿那晚,还是一位次辅,但在沈首辅触柱自尽之后,就顺延成为了首辅。
说起来薇然原本是跟孟首辅比较熟的,但不知怎的,后来就变得和孙女更加亲密了。
“葳蕤啊……”薇然晃晃被抱住的右手,想要叫孟葳蕤起来。
“葳蕤?”凉亭外,却忽然想起一道好听的女声。
“啊,沈嫂子!”孟葳蕤一下坐直了起来。
“你啊,还是这么不长记性。”身着鹅黄褙子的年轻妇人笑笑,小步跨上了台阶。“都说了我是你林家嫂子,怎么还叫沈嫂子呢?”
“不是嘛……”孟葳蕤拽着裙边开始扭捏。“因为一直都叫沈姐姐的啊,一时半会儿想改口也很难,是不是啊箫姐姐?”
“嗯——”薇然皱皱鼻子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沈嫂子,你好啊。”
“见过姑娘。”妇人微微躬身,在薇然点头之后,才扶着石桌坐了下来。
这名妇人姓沈,名静媛,是过世的沈首辅的嫡孙女,从前与薇然和孟葳蕤玩得不错,去年嫁入了仕宦之族,如今族中官位最高者为尚书的林家,现已经怀胎三月了。
“我说嫂子,”孟葳蕤凑向沈氏的方向,端庄中透着点俏皮地笑道。“你婆婆不是对你宝贝得紧吗?怎么今儿不让你在府上安胎,也来这儿了?”
说到沈家,在沈首辅那般过世之后,本该一蹶不振的他们,因为和薇然的那一点香火之情,以及孟首辅一直以来对于老上司家人的十分关照,所以过得并不算差。
实在一点说,沈静媛能够结到林家这一门亲,也是多亏了薇然和孟首辅的关系。
甚至她能在婆家过得如此之好,林老夫人几乎从不挑剔她的毛病,也和她一直与薇然和孟葳蕤私交甚好有关。
但因为沈静媛本身就是一位性格温和、知书达理的才女的关系,薇然也不介意对她好就是了。
“婆婆对我当然是极好的。”沈静媛羞得低下了头,心中隐隐有些感激。“但今日是孙夫人设宴,我又还能走动,当然要来了……”
“哼,”没等沈静媛说完,孟葳蕤便是一声冷哼。“那什么孙夫人,箫姐姐入府至如今,竟然只派了嫡女来接待,她本人呢?这是什么眼色!”
“葳蕤……”薇然拉了拉少女的手。
一旁的沈静媛也不由得有些尴尬。“孙夫人的意思,或许是她们那边老人太多……怕姑娘觉得乏味呢?”
她一个刚刚嫁人,还身怀有孕的妇人,本也是不该来这处未出阁贵女们嬉玩的庭院的,只是接了夫人们的任务,来请箫姑娘这尊大神罢了。
只是如今听葳蕤的语气……这话怕是不能说出口了。
“沈姐姐,林嫂子。”薇然轻轻闭了闭眼睛。“你也知道,我不是个那么冲的性子。但葳蕤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我有话就直说了。”
“姑娘您说。”沈静媛忙低下了头去。
你不是个冲性子?对于眼前这二位了解太深的沈静媛心中苦笑。
旁人不清楚也就罢了,难道我还不清楚,孟葳蕤就是你箫薇然的传声筒?
“孙夫人呢……听说娘家只是江南本地的一个‘望族’。”薇然笑着,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对于这样的人,本姑娘是没有什么兴趣了——如果要见我,就让孙大人,自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