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簇。”
京城郊外,遥远的平原上,随着一阵落雪的声音响起,一处不起眼的雪地忽然塌陷下去,钻出一道精瘦的身影。
“小兄弟,”不远处,一名衣衫还算厚实的男人走了过来。“你是哪里人?”
“呃……”方修云有些不知所措地僵在了原地。
他从皇城地宫的密道爬出,本想着会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崇山峻岭中出现,却没想一冒头就遇见了人。
这应该是极不可能的事——魏太祖在修建地宫的时候,怎么说都不可能把出口设在人烟密集的繁华地带吧。
“小兄弟,别害怕。”男子拍了拍方修云的肩膀,后者这才发现男子憨厚的面相下,有一双闪着精明的眼睛。“大叔猜,你一定也是北边的难民吧?”
“我……”方修云视线转移,在男人的身后看见了一群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大约是海宁之败,从北方几省中南下逃难的难民,他们在鞑靼的入侵中失去了家园和亲人、家中和官仓里的存粮,在酷寒的冬季,也只能集体迁徙,来到京郊寻求朝廷的救济了。
可悲的大魏王朝,它所修建的子孙逃跑时使用的密道,没有被颠覆王朝的军队搜到,反而被一群难民轻而易举地包围了。
“都说了别害怕了,”男人眼中露出更加贪婪的神色。“来,小兄弟,这是半块麦饼,你先吃了吧。”
看着男人手中递来的,黑乎乎一团不知到底是什么的食物,方修云心中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闻闻那味道,他想问,这是猪食混上了马粪吗?
根据他在庆府“多年”的工作经验,就算是为老刘家卖命的最底层苦役,吃的东西也比这个好吧!
“谢,谢谢大叔……”然而,方修云还是诚惶诚恐地接下了那块“麦饼”,小心翼翼地踹到了怀里藏好。
他才不愿意当着男人的面吃掉这个东西,那实在是太恶心了。
“没什么没什么,”男人搓着手表达着他的善意,当然,如果笑容可以不那么虚假就好了。“小兄弟,像你这样在雪地里找东西吃,可是很难活下去啊。”
“说实话,大叔这些天也收留多了小兄弟这样的人了,雪地里能找到什么?想找山鸡和兔子都得进山里,这荒郊野外的,还不是只能挖点蚯蚓和草根吃?跟大叔走吧,大叔的主人家会安置你的。”
说着,男人指了指他身后的难民群。“你看,大叔都收拢了这么多人了,大叔的主人家,可是大大的善人呢。”
“啊……真,真的吗?”方修云有些无措,幸而脸上许多细碎的伤口掩盖了他僵硬的表情。
上一次见到这种豪族的家仆是什么时候了?父亲……还在的时候。
身为御史的父亲,教育他那些世家大族是怎么压迫普通百姓时,便常常带着他到一些乡野的田庄里。
因此而“经验丰富”的方修云可以断定,眼前的男人绝不是什么好人,对方的“主人家”也绝不是什么善人。
因为各种缘故而流离失所的难民,一向是地方豪族最喜欢的蓄奴对象——这些人脱离了原籍,变成官府追查不到的“黑户”,是最好的避税劳力,也是压迫对象。
多少豪族的“家生子”,和被鞭子抽打着劳作,没有一丝一毫的佃租只说,只有耕种的土地产出全部交给主人家的农户,都是从这些人中诞生的。
区别只在于,前者混的好,后者生不如死罢了。
像是他,既不面白俊俏,又没机会被选为能进入后院的女仆,未来的命运大约就只是后者了。
“当然了,小兄弟。”男人笑得很奸,他丝毫不认为没受过教育,大字不识一个的难民们能识破他的计谋。
事实上,他也不认为这是计谋。
这么多年来,一旦南边或是北边发生大灾,就是周边地区地主们大发横财的好时机。用那些在官府里没有名字的难民,去替换那些只肯给他们交佃租,动不动就能惊动地方官府、巡察使的佃户们,早就成了这群庄园管事们的共识。
佃户们有本事,就不要来租我们的土地啊!反正就算是告官,他们也没侵害过哪个良民的土地。
“怎么样,跟大叔走吧?”男人的眼神中,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
“这个……”方修云决定先拒绝试试看。“我听说,朝廷在城外设立了粥棚……大叔,我想先到那儿试试看,成么?”
“别想了。”男人狞笑一声。“京城四门的粥棚,早就被先到的难民和丐帮把持住了,一个河北人和京城的乞丐一天能喝十几碗‘粥’,你们去了能吃着啥?”
……
朔风呼啸的大雪中,方修云一矮身,窜进了一座荒僻的破庙里。
“老大,那小子不在!”追来的几个乞丐草草扫视破庙一周,大声喊道。
“呸!”破庙外,所谓的“老大”朝雪地里吐了口唾沫,恨恨地跺了跺脚。“个臭小子,老子等着他饿死!走,今天翊阳王府要施粥,咱们先回去,不能让那帮外地人抢了!”
“好哦!”几个乞丐挥了挥手中拐棍,神完气足地走了。
“……唉,真狼狈啊。”等几人走了,方修云才从佛像前的供桌下钻出,轻叹了口气。
这是他逃出宫中后,第三天了。
宫外的生活,并不像某个女孩所希望的那般幸福美好,相反,在第一天被那个豪族家奴追捕之后,他一路上断断续续又遭到了好几个难民团体的追打,直到最近,他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他身上穿着的,这件宫里内侍的中衣。
虽然料子在宫里算是极“差”,但也能起到基本的保暖作用,更比大多的难民、乞丐好得太多,即便是对于第一天遇到的那个豪奴来说,也是一个可以向某个难民换取他俊俏的娘子,或者女儿的好机会。
唉……
倦怠地躺倒在庙内的干草堆上,方修云生怕被路过人发现地重新滚回了供桌下。
大魏的政治、民生,都比父亲曾经的梦想,差了好多……
想到几个“丐帮”刚才说的话,又想起方家曾经拥有的农庄,和父亲在南方为官时,母亲曾做过的施粥之举,他不由得再次苦笑起来。
有些问题,即使是一心为民的父母官也未必察觉得出,而对此门清的底层百姓们,则永远不可能向官府反映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