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方修云捂着嘴咳了几口,胸口被不记得哪伙人打出的伤势隐隐作痛。
他也是的,明明是朝不保夕的人,却还想着这些天真的事。
实际上,他已经有一天半,没有吃过东西了。
能在混杂着昏君、外戚、东宫、勋贵,血衣内卫和平城卫的宫廷中步步牟利的智慧,并不能为他的生存带来什么帮助——宫外,完全是一个另一样的世界。
如果,她也跟着他出来了呢?
方修云不敢想象那样的可能。那个女孩是金尊玉贵的天之骄女,怎么能受这样的苦?
幸好,幸好他拒绝了她。
少年一手探入怀中,紧紧握住了一个染血的锦囊——那是姑娘在赶他走之前,从发髻上摘下给他的两件首饰。
虽然她说这是供他生活之用,可东躲西藏的少年至今没有找到混进京城的机会,更怀疑再这样的乱局之中,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是否有保住这些财富的力量——以及,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这些东西当出去。
昏眩的沉思中,庙外忽然传来了人声。
“阿丑,你小心些……你不要死啊……”一个女孩的哭声由远及近,她似乎拖着什么东西进了庙门。
“阿丑,你说过,会保护小安和姐姐的,阿丑你醒醒啊!”似乎还有个更小的男孩哭了起来。
唉,又是这样的悲剧。
方修云心中轻叹一声,没有贸然现身。
“茵儿,小安……”一道虚弱的男声响起,这让方修云猜测或许是这对姐弟的父兄。
“阿丑!”名为“茵儿”和“小安”的姐弟兴奋起来。
“对不起……”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又无力,似乎真的命不久矣了。“我,我没能保护好夫人……还,咳咳咳……害你们……”
“这不是你的错!”女孩子大声地说道,在这个大多数人食不果腹的时节里显得格外中气十足。“你救了我们……爹爹说,你是大英雄……”
“大英雄?”男人低笑一声。“我不是,让孟大侠失望了……”
“阿丑……”女孩似乎有些无措。
“听着茵儿,”男人撑起了身子。“我,恐怕不能再保护你们姐弟了,咳……太子,殿下已经知道我还活着,他不见到我的尸体,是不会罢休的……咳咳……连累你们了……”
“没关系的!”女孩哭着喊道。“你救了我们……”
“别……”男人似乎被动作牵扯到了伤口,发出一道闷哼。“茵儿,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女孩儿……所以,虽然很抱歉……但是,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的记得,嘶……”
“我,我……”仰躺在一座无名破庙里,男人开始了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的一段话。
我真正的名字,叫做梅少英。
那是个不能为人所知,人世间只会有寥寥几个人记得的名字。
没错——告诉你们的父亲,阿丑辜负了他的期许,我并不是一个正道的侠士,而是皇家的鹰犬,血衣内卫。
曾经的我,是被隆安帝派到东宫,监视太子的暗子。但实际上,我和刘宸一起长大,我们……曾经是,兄弟。
隆安四年,我奉太子殿下的命令,到山西督促一座秘密训练死士的庄园的完工,庄园的名字,叫做“恒福山庄”——从那时起,十二岁的太子殿下,便想着要防范他的祖母,和父皇了。
然而,在滞留山西的时候,我无意之中,发现了大同军镇的走私案。
那是一个牵连甚广,参与官员涵盖整个山西官场的大案,立功心切的我,不断地追查,终于发现这件走私案的真正推手不是别人,正是暗中买官,补贴被他挪空的国库的,当时的皇上。
我很快把这件事汇报给了太子,以为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可以为边关欠粮欠饷的将士们,讨回一个公道。
没想到,我错了。
太子殿下并没有捅破这件事,甚至下令我必需对此事保密,不能泄露一个字。
或许……我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内卫吧,又或许,在东宫伴着殿下一起长大的日子,大人们的讲课没有被殿下听进去,却被我记住了。
那时,我不顾自己只是一个东宫的侍卫,仗着殿下对我的“情谊”,放下了山庄的事私回京城,质问殿下为什么。
为什么,对于卖官鬻爵这种事,殿下都要放任置之?
殿下却告诉我,捅破这件事,只会让朝堂上不满圣上的老臣们气焰更加嚣张,不利于皇家的威严。
其次,我们的恒福山庄正位于山西省内,掌握了这件事,或许可以为死士的培养,找到一个可靠的银钱来源……他,就是想用边关将士的军饷,和把他们的兵器走私到草原上的钱,来养他自己的私军!
我冲动了,我直接劝他不要这么做……然后,太子他,就开始派人追杀我。
我九死一生,才一路从京城又逃回山西,重伤之下将证据交给了周将军。之后,就是你们都知道的故事:托周将军和孟先生救我,才让梅少英保住了一条性命。可我却失去了记忆,在海宁城,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些年。
“可是,直到我想起这一切,才明白,当年刘宸说的‘其三……’到底是什么意思!”男人悲吼着,身躯痛苦地蜷缩在了一起。
“阿丑,梅大哥……”女孩想要扳开他抱紧了头颅的手,然而却只是徒劳。
“当年……他对我说,山西之事、卖官之事,都不要声张,其中的目的之三,是‘不到时候,孤的力量还不够’……今天,我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那段痛苦的往事,是梅少英心头永远无法拔除的一根尖刺。
就连他身边最为亲密的人,他的父亲,他的未婚妻,也不曾知道他和太子殿下之间的秘密友谊。
血衣内卫的精锐曾经以为,那是能拯救他脱离黑暗的光芒,却未料到一切都只是伪装,四年的肝胆相照,对于某人来说只不过是“忍辱负重”而已。
他到现在,还能想起,他到东宫任职,成为殿下亲卫的第一天,那个男孩天真地冲他笑道:“小哥哥,你这么年轻,和其他侍卫大哥都不一样,一定很有本事吧?”
……这些高高在上的贵胄,才是最会践踏人心的!
“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酿成鞑靼入侵,好让他有篡权夺位的机会!”
想到京城内如今风传的“隆安帝禅位说”,梅少英的双眼,几乎渗出血来。
他的人生,被刘宸扭曲了。
“我对不住周将军,也对不住方大人,我……”
“你说什么?”
蓦地,空旷的破庙中,一道冰冷到了极限的声音响起。
比三九的严冬还要深寒的怒意似从九天降下,欲要将人世的一切肮脏涤荡。
孟黎茵和孟黎安齐齐转头,望向半边身子被蛛网盖住的佛像。
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目,难道就是如此吗?
方修云永远也不会想到,他居然在亲手将那人推上王座,并将恋慕女子推入对方怀中后,竟会听到这样的事实。
“我再问一遍……你刚才说了什么!”
这怎么可以呢?他是方家唯一的儿子,却在祖国残破的河山,和冰天雪地里荒败的破庙里,听到别人说“我对不住方大人”?
他有什么资格,他有什么资格!
“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