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九年,正月方过。
英明神武,孝感动天的太子殿下,终于在文武百官一日三请、苦苦哀求,甚至又集体跪了宫门的苦谏下,“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其父皇的“禅位”,将于今日举行登基大典。从此,便是这一国之君了。
天还未亮,东方的苍穹灰蒙蒙的,文武百官上至一品下至不入品,皆陆陆续续地从家中赶来。
群臣在礼部人员的指导下,按照品级、爵位、散官,自长庆殿内依次排好,一直整整齐齐地列阵至皇城外,气势恢宏的汉白玉拱桥之上。
礼部的官员们焦头烂额地穿行于人群之中,挨个辅导着一会儿新君入殿时群臣应行的礼仪,从站资,到行礼的方式,再到山呼万岁的节奏……这可不比平日里的大朝会,要求之严,可是忙坏了他们。
新君仍然未至,人群中已响起了悉悉簌簌的议论之声。
大殿后半的五六品小官们,多把好奇、惊疑的视线,投向了大殿最北,高高的御阶之上——在那本该由至尊天子接受万民朝拜的地方,至高无上的龙椅不知何时竟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自高高的大殿穹顶垂落,明黄色的纱帘。
透过蒙蒙的纱帘望去,堂皇的颜色之后,隐约可见一名老人萎靡的身形。
不,按那人的年纪来算,他大约不该算是老人。
毕竟今日登基的他的长子,如今也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而已。
然而这对父子却一个惹得天怒人怨,落得只能“禅位归政”的下场,一个则被百姓深信着是他们的天命之主,今日便是他的登基之时。
古往今来,恐怕也就只有眼前的这一场“禅让”,是发生在亲生的父子之间的吧。
接着,忽然有几道惊异的视线,落到了纱帘的前方,丹壁之侧。
只见那手捧明黄色盒子,低眉敛目,一脸沉肃地立于次辅大人身前的女官身侧,居然……还站了个孩子?
“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像她身边的老嬷一般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面目。
“她”身着一袭湘妃色贵重宫装,手足皆拢于衣摆之中,半长的发丝被抓起盘成一个典雅的发髻,露出一节皓白的颈项,和耳边垂坠着的两粒硕大的明珠。
“她”……是个女,孩子。
一个女孩子!!!如何能够站在登基大典的现场?
而更离奇的是,女孩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孟次辅身前,沈首辅过世之后,还未有人填上去的位子。
然而,孟次辅他……竟不发一语!
还有整个大殿前半部分的高官大员们,竟然也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地老老实实叉手立于原地,似乎没有一人惊讶,所有人都默认,这个女孩出现在这里,是很正常的事一般。
一个一品官,两个一品官,三个王爷,四个候……薇然心里默数着拍子,等待着那个关键时刻的到来。
然而数着数着,她的目光却开始涣散,思绪,也一路飞到了遥远的地方。
……
“方修云,你走吧。”
“姑,姑娘?”懿宁宫后殿的宫墙外,少年无措地问道。
在他们的身后,滚滚的黑烟自一墙之隔的殿宇内冒出,遮蔽了整片天空。
“我说什么,你没听见吗?”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我叫你走,就现在。滚得远远的,到宫外去。”
……
“哒,哒,哒。”
当薇然回过神来时,清脆的响声已从殿外遥遥传来,她抿了抿唇,将头低得更低,随众人一道跪了下去。
那人近了,声音却反而安静下来,随行的侍官,也不再用拍子声提醒圣驾的到来。
庄严肃穆的寂静之中,只有厚重衣料的簌簌摩擦声,提醒着一殿的国之肱骨们:他们的皇,来了。
……
“不……”方修云显得不能接受极了。“为什么?姑娘,为什么?”
……
感受到男人的靠近,女孩身侧,懿宁宫的嬷嬷无声地行了一个大礼,转身将手中的明黄盒子高举着奉入了纱帐之后。
少顷,一个朱红蟒袍,满面红光的宦官,举着一道庄重华贵的圣旨走了出来。
高揽,这个狗贼,在南巡之时,不知怎的也活下来了。
……
“需要为什么吗?”薇然反问道。“这是我的命令。”
……
“朕——钦奉孝安皇太后懿旨:”大太监尖利的声音,在宏伟高阔的大殿中拖出长长的尾调。
……
“在下不明白,”看着女孩平静的面容,方修云不由得慌了手脚。“想出宫的不是姑娘……”
……
“皇太子刘宸,天诞睿圣,河岳炳灵,拯倾提危,澄氛静乱,匡济艰难,功均造物……”
……
“是啊……我是走不了,至少,让你离开也好。”
……
“……宏谋霜照,秘算云回,旌旆所临,一麾必捷;英风所拂,无思不偃,表里清夷,遐迩宁谧……”
……
“我不要!姑娘您这完全是赌气之言,如果在下走了,那姑娘……你怎么办?”
……
“……道迈于重华,勋超乎文命,荡荡乎无得而称焉……”
……
“笑话,本姑娘离了你,难道就活不得了么?方修云——你以为,你是谁?”
……
“……故四奥载宅,六府克和;川陆效珍,祯祥鳞集;卿烟玉露,旦夕扬藻;嘉穟芝英,晷刻呈茂。革运斯炳,代终弥亮,负扆握枢,允归明哲……”
……
“我……我不会走的。”这一辈子,我都不会离开你的身边。
我要为你真正的幸福,奋战终生。
……
“……乐推之心,幽显共积;歌颂之诚,华裔同着……”
……
“就算你不走,本姑娘这里,也容不下你了。”
“方修云——你以为,你刚刚在大火里对我做的事……我不会追究吗?”
……
“……朕虽庸暗,昧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敢忘列代遗则,人神至愿乎?”
……
“……好。”他会说,他真的后悔了吗?
他莽撞的表白,把他从她身边推开——不是他撮合她和太子的所有筹谋,而是他,他莽撞的表白。
……
“便逊位别宫,归政退闲,禅于太子,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布告四海,咸使闻之。”
“新皇——接旨吧——”
……
“但是,”他回过头来,仿佛要将她的面容刻进心底。“在你十四岁之前,我一定会回来,带你离开这里。”
……
“儿臣,”刘宸顿了顿,心湖超乎他预想的平静。“谨奉召。”
“臣等参见皇上!”在男人转过身来的这一刻,整座长庆殿由内至外,一眼望不见尽头的人潮齐刷刷跪了下去。“吾皇万岁,万万岁——”
十四岁吗……
薇然心中喃喃念道,紧跟着众臣跪了下去。
正好是大魏女子,差不多定亲的年纪呢。
“众卿平身。”刘宸嘴角噙笑,双手有力地上托。
“谢皇上!”千万人如海潮般起落,发出响彻寰宇的高音。
看啊——这,便是朕的江山!
平静的心湖顿生波澜,满腔涌动的豪情几乎欲让男人长笑出来。
刘宸这才发现,他错了,他预想不到的平静,只是在对着那个男人的时候而已。
一个虚假的幌子,一份在他威逼下写出的禅位诏,有什么好让他兴奋、激动的?
看看这江山,看看这大殿吧——
海清河晏,才是朕心之所往!
望着那威严高远的十有二旒冕,溢彩流光的十二纹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日、月、星辰昭明,山龙兴云雨,火明而炎上……薇然不由得痴了。
这是,她能嫁的男人。
普天之下,还有哪个女人,能走到她今天这一步?
不管,方修云五年之后,会不会来接她,她……
呵。
男人的唇边,忽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直到听到殿中众臣有志一同的抽气声,薇然才惊觉:刘宸,他,他他他……居然走到自己的身前来了!
这,这这这……这是他的登基大典啊!
殿,殿下?
薇然强撑着身子不向后倒去,背后却已被汗湿透了。
看看那些瞧向她的大臣们的眼神吧……肯定已经把她当作破坏力远超宁、贤二妃的“红颜祸水”了。
不,就算是不用看也能猜出的……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呀……
“表妹,”在千万双眼睛注视着的大典之中,帝王轻笑着开口了。“你的发簪,有些歪了。”
然后,众位大小官员们便见,他们一心期待着,能为如今已伤痕累累的大魏王朝带来中兴盛世的天命英主,他……
伸出手来,捋了捋女孩的领子,然后,扶正了她的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