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太子走后,一干文臣,无论是内阁五人还是六部尚书,都自发地聚集到了沈老首辅的身边。
在大殿正中,老首辅的身前,正是侍卫所搬来,供其书写禅位诏书的书案。
“首辅,为何要答应殿下的要求?”
“沈大人,您这么做,不是堕我清流名声吗?”
“老师,您……”人群中,亦有沈首辅曾经的学生。
“诸位请稍安勿躁。”老人家安和地压了压喧嚣。“老夫知道,你们都对老夫的这一决定,感到很不理解,对吧?”
“……”众臣沉默不语。
沈首辅既换以“老夫”自称,便说明,他已经不打算再在朝为官了。在写完这一份禅位诏书以后,恐怕便会辞官回乡。
只是,为了这样,就丢掉自己的官途,值得吗?
若要做此牺牲之举,他的学生中也大有愿意之人,何需劳烦老师亲身施行?
国家失去一位首辅,难道就不会动荡了吗?
“你们却是只想到其一,而没有想到其二。”沈首辅谆谆教诲道
“愿听大人教诲!”众臣纷纷拜道。
“你们靠近我身边来一些。”老首辅却露出一个可称得上是“俏皮”的笑来。
啊?众臣一愣。
沈大人这话的意思,是有什么机密,不能让旁人听见么?
可这方式……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虽然心中这样想道,众臣还是纷纷向书案围拢过去,将老人包围在人墙之中,挡住了殿中其余大臣,与侍卫们的视线。
“箫姑娘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吗?”人群围拢后,沈首辅当先一脸肃然地问道。
“这是自然!”群臣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答道。
“‘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当真是至理名言!”
“不错,还有‘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便非谋国,修身、齐家也是良言警句!”
“本官最爱的还是那句‘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正有打算几日之后,回到府中,以此修一本书出来。”
“请允许下官也出一份力!”
“下官也是……”方才言“修书”那人,在官至内阁之外,还是本朝鼎鼎有名的儒学大师,是以此言一出,登时便群情汹涌起来。
“好了好了,老夫知矣。”沈首辅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一切。
箫姑娘,那个他还没来得及记住正脸的女孩,真的要改变这个国家了。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却是……
“可诸位有没有想过,按太子殿下的说法,是要掩盖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呢?”
没有兵变,没有逼宫,隆安帝大难不死,心平气和地回来了,看见鞑靼送回的“伪造”的国书之后,认为是自己被异族所俘的责任,心生愧疚,为不使苍生黎民再受磨难,心甘情愿地“禅位”于了太子刘宸。
所以,也当然不会有箫姑娘一介女流,擅闯紫宸殿的“大不敬”,当然,也就没有她的那一席话。
或许,千百年后,《魏X宗起居注》或《魏史》之中,会将今夜的事实连带那一段句句发人深省的谏言还给后人,可到了那时,又有谁再会为这样的义举神为之夺,而又有谁,会相信这般名言会出自一个年仅八岁的女孩之口呢?
哪怕是在场的众臣,若非方才亲历了现场,恐怕事后也不会相信如此荒谬的事实。
他们都是沉浮宦海数十年的老官僚,即便大大咧咧、刚直近迂、心术不正者皆有之,但没有一个心机会浅薄的。
所以,也都听得出来:箫姑娘,她在屏风后劝谏太子殿下的那一番话,并非是照着纸张朗诵也非是背诵,而是在她自己清楚地理解其中每一句的意思,凭借她本身的才华将至贯连到一起的。
虽然其中也有引用先贤之言之处,但最为精华的那几部分,毫无疑问是她本人创作的。
那些一字千金的良言警句,是由她之口,才第一次在这片土地的历史长河中发声。
正因如此,众臣才会更为佩服,她的胆气与才智。
同时因为古人启蒙得较早,五岁成诗,七岁成文的天才历史上屡见不鲜,甚至甘罗十二为相之类的事迹在史书中也有记载,是以众人并不觉得有什么诧异,以为薇然是妖怪之处。
因为她虽然“天才”,但也不过是正常水准的“天才”。最多,便是让众臣可惜一下,此等天才竟错托了一个女儿身而已。
然而这错托的女儿身,在当下的情况看来竟也没什么不好——箫姑娘的出身,是箫帅爱女,又似得了新君的在意,说不定,还会比史上的十二岁丞相,发挥出对国家更大的作用呢。
“如果真的照殿下所愿,箫姑娘今日之举、之言,恐怕就要被就此抹去,或许在百年之后,才能从后人手记,或是民间野史中得见了。”
沈首辅沉声一句,将众臣从遐想中拉回了现实。
“这可怎么办?”有人问道。
他可以想象,如果换做是他,在翻阅几百年前的史书之时,发现竟有不知哪里来的言论,说曾经有个八岁小女孩干出了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的第一反应必然是不屑一顾的。
脾气好些,便一笑置之,若是脾气不好,恐怕还会亲自动笔,先批驳编篡此言的作者,再刷刷两道,干脆就抹平了这段史料。
然而,今时今日,他就站在这个绝大多数人,刚刚被那女孩救了半条命的殿中——这可不是说笑,如果太子不改变主意要抹平这件事,不知道这殿中会有多少人头落地,余下的估计政治生涯也就此断绝了。
如此,他又怎么忍心,箫姑娘的名声遭后人如此对待呢?
群臣有一次沉默了,脑海中转着同一样的心思:
哪怕是不为了抱箫姑娘的大恩,就为了她所言的那一番话,为了青史的公正,他们也要将今夜之事宣扬出去!
“为还史书一个公正,我等当如何行事,还请大人示下!”众臣齐齐对沈首辅拜道。
“咳咳,”老人捋了捋长须,微微一笑。“此事,老夫已有成算矣。首先,吾等当先把姑娘那番话记录下来才是。”
薇然的“劝谏”,是以言语的方式进行,并无纸面记载,之前众臣称赞,也只是凭着记忆复述而已。
“这是当然,”群臣应和道。“可该如何记录呢?”
他们的视线望向书案——宽阔的桌面上,只有一张书写初稿的白纸,和一份誊录诏书的空白圣旨而已,并无其他记载之物。
“用此物。”沈首辅拉开了自己的衣襟,示意道。“老夫恳请诸位,与老夫一道,将箫姑娘之言,在布帛上记下一份血书吧!”
“受不得受不得……”眼见老人就要郑重拜下,群臣连忙推让。
“便是首辅不说,臣等也愿做此事,义不容辞!”
“只是……吾等离开紫宸殿时,那些门口的兵们,难道不会搜身吗?”人群中,忽然有一小官插口道。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太子殿下又有意隐瞒真相,怎么会不防着众臣夹带些什么东西出去呢?
“说的也是……”群臣面面相觑,又陷入了苦恼之中。
“此事老夫也想好了。”只听沈首辅洒然一笑。
“殿下诚然会对诸位搜身,可若是老夫为先帝尽忠……恐怕,就不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