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么生气嘛,”周芝拍拍方修云的肩。“你今天真的怪怪的哦。”
“你的错觉罢了。”方修云侧身躲开周芝的手。“如果我心里打着什么别的主意,你一定不可能看出来。”
“这……”周芝缩手摸了摸鼻子。“你先听我说完,姑娘还有别的吩咐呢……”
“还能有什么吩咐,不就是皇家的内斗没有百姓重要,先全力打好这一仗再说?”方修云冷哼道。
可如果错过这个节点,让房阳候取得一场辉煌的大捷,以他被皇帝“一手”提拔的出身,一定会成为皇党,皇帝的威望也将大大提升,到时候再想发动政变就难了。
周芝微微一怔。
“小云,”他关切道。“你怎么了?咱们之前不是还说,无论如何,天下百姓都最为重要吗?”
“重要?”打扮成最低等内侍的方修云狞笑一声,扔下手中肮脏的事物。“你爹守卫大同多少年?最后还不是被一个昏君毁去了所有的努力?我爹……他一辈子的梦想都是‘为民请命’,可他死的时候,那些百姓又出了多少力!”
而他如今回想过去,父亲曾做的那些引以为豪的事业,竟无法再在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惩治贪官——最高却只是三、四品;痛斥权贵——对方却在朝中无职。所谓御史,若那国之巨蠢高踞皇位之上,而不能直言进谏将其骂醒,那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父亲一生清正,却只换来被家族驱逐,冤死狱中,连妻女都只能被接到实为仇家的舅家中安身。
他的长姐,他的小妹……也成了人家家里的“表小姐”!
多少个辗转反侧难以安眠的夜晚,他想象着那样的场景无法入眠:祖父早逝,父亲在方家的族学中读书才得以高中,返乡为官后却毫不留情地接连告倒了亲族的多位大官,最后竟落得组长开了宗祠,将他逐出族谱的下场……这样的人的妻女,回到江南老家后,即便是住在陈家本家,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他死了,留一身清名,也留下儿女们无尽的受苦。
而这一切,都因为……
“方修云!”周芝忽然猛力扳过少年的双肩。“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我父亲之死,皆为昏君、佞臣之错,如果怪到百姓头上,那岂不是怕了前者了吗?’这句话,不是你跟我说的吗?”
“我们不是约好,有一天一定要离宫,所以不能被这座宫里的人同化的吗?”
“我爹守大同十年,那十年的和平,没有杀戮就是他的功勋,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此次大同失陷,我会愤恨,也是愤恨我周芝身为周氏之后,竟不能子承父业,没能继续守好一府的百姓!”
小云,身为方大人独子的你,不也应该是同样的心情吗?
“那是因为,想让那件事不发生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啊……”沉默中,方修云自嘲一笑。
“什么?”周芝凑近了细听。“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从前只是想,他自己无所谓,可父亲的死毕竟带累了母亲和姐妹,可是近来……
如果父亲不死,他就是四品官的嫡长子,便是国公府的庶女……也并非不可以配得。
这样淬了毒的想法,不知何时就在心底生了根,怎么拔也拔不掉,怎么斩都斩不尽,让他根本没有办法思考。
“小云,”周芝仍在低吼着。“你回答我啊,你不是最敬重你父亲,最执着于复仇的吗?怎么,一个机会的错失就让你怕了吗?你的底线已经到了即使姑娘有令,你也依然坚持要牺牲几十、上百万百姓的性命,来换取一个昏君的末路吗!”
正常年景里的一个昏君,得在位多少年才能造成这样大的伤亡?
“我没有。”方修云拨开周芝的手,挺胸正正地直戳在地面上,单薄的背影仿若落日下的孤松。“我想做的事,从来都不会放弃。”
他的苦恼,不是来自于仇恨之心的动摇,而是在原本复仇的执念之外……又多了旁的妄念。
虽然他曾经无比疯狂地定下“对皇帝复仇”这等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目标,如今其实现看起来竟也近在眼前了,可唯有那个想头,仍然是那么的,遥遥无期。
这样想着,不禁开始自责于他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属下了——竟对自己的主人生出了觊觎。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少年无声地苦笑起来。
权势、荣华这些东西,只要有命在,他总有一天一定能得到,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给她皇后之位吧?
而那,正是他接下来将要努力的。
“那就好,”周芝擂了义弟一拳。“哥还是相信你的。对了,姑娘要你……”
“确保房阳候不被皇上厌弃,一直坚持到这场仗打完吧?”剩下的就靠杨敢自己。那个男人已经完美地证明了他超卓的军事天赋和担当,只要朝廷不拖他的后腿,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他一定能取胜。
而他和周芝这两个被朝廷冤枉的“罪臣之子”,没想到也能在这场战争中,为国家做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这样就……很荣幸了。
“这个没问题,我已经有十几种方案了。”从杨敢力挽狂澜开始,不知不觉就想了那么多了呢。
“……”周芝却歪着头盯着神采焕发的少年,不说话。“你也有猜错的时候啊。”
“呃?”方修云惊诧。
“房阳候那么大的本事,诸位老将军们都看着呢,德王爷和沈首辅也支持他……满朝文武愿意让他打胜的人多了去了呢,哪儿轮得到咱俩操心?”
而且就杨敢现在这个打法,战争结束后要顶的锅还有一大堆,谁没事干会嫉妒他?
“那……”
“姑娘吩咐的,是要你想办法,在此战结束后,立即离间房阳候和圣上。”周芝用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教育道。
“‘当今圣上脾气诡谲,最没有安全感和容易生疑心。房阳候本不是他的心腹,只是正当其时解了围才得到如此‘重用’,他若战败,或是被群臣唾弃便罢,若是胜了,且又是一个百官支持的大胜,皇上肯定很容易不满。’这是姑娘的原话,师姐告诉我的。”
“所以……”
“所以原定计划不变啦,那个昏君,我们一定要让他退位。”
“这是姑娘说的?”方修云有些不信,在他印象里薇然是更加软弱些的女孩。“这也太难……”
房阳候是皇帝拧着满朝文武的意,一意孤行“躍升”起来的,这一点连皇帝自己都清楚。而房阳候若胜又是大大地长了皇帝的面子——随手一指的一个小将就能把大战打好,看朕这个皇帝果然是圣君。
想要离间这对自然为一体的君臣俩,凭他……她现在手上这点资源,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
“这当然是姑娘说的了。”周芝回想起来似乎也有些不信。“师姐说,姑娘说了一大堆文邹邹的话她背不下来,反正大意就是:仗也要打,反也要造。虽然为了打仗,造反可以先拖一拖,但是绝不能搁置,至于具体怎么做……咳咳,‘让方公子想办法去’。”
方修云语塞。
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她。
但是也一定能够做到的,因为在她面前的他,就该是无所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