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前方战事打成了什么样子,宫廷里过着的还是“平静”的日子。
“啪!”灰衣劲装的血衣内卫统领从树杈上跳了下来。
“喂,”他唤身前的少年道。“小云,你最近很不一样啊。”
“怎么了?”一身内侍打扮的方修云平静地回道,头也不回地继续做着手上倒恭桶的差事。
“没什么。”周芝略显无趣地揉了揉鼻子,倒也没有离开。“就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
“房阳候又打胜仗了吧。”方修云的语气依旧平静,连一丝波澜都不起。
虽然只看军报,在正面战场上依旧是节节败退的颓势,但实际上杨敢已经统合众位老将的意见,步步蚕食掉了鞑靼的后队,并阻绝了他们的退路。
同时,另一方面也在更西方的边境上震慑了蠢蠢欲动的瓦刺,保证不被两方进攻,这才是最重要的。
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能征战的时间一向有限,一般集中在秋季,一入冬一下雪就得立即返回草原,否则等待他们的只有在中原王朝被困死,所以接下来魏军要做的就是紧紧拖住鞑靼大军的脚步。
而之所以不像皇帝和大部分百姓们想的那样,把鞑靼赶回去就了事,实在是因为其初入侵时发动得太快,沿途掠夺了太多的各地官仓,甚至还有几座军器作坊里的上千工匠,和数以十万计欲充为奴隶的平民百姓。
这些财富实在太过贵重,让将军们一致默认:哪怕让鞑靼在现今残破的魏土上继续捣乱下去,也要让他们把这些东西吐出来。
否则径直放他们走了,留下一个完全被打烂的山西和周边残破的几省,数百万失去家园的流民过冬的粮食从哪出?
还有战后重建家园的安家所费又从哪出?
北方的积蓄已经空了,总不可能从江南千里水路调粮过来——南方士林的老爷子们又要鼓噪了。
虽然沈首辅已经表示会尽“他”所能,但大家都心知这位老家山东的首辅,对于南边的地方官僚影响实在有限。且战争不论打到哪个年代,都还是要服从于政治。
……这些,方修云和周芝都已经合力分析过了。
别看方修云不知道是处于害羞还是什么原因,嘴上从不愿意承认,但他们俩确实实打实是结拜过的兄弟。方修云有许多方面,如军略、粗浅的武艺等,都是周芝一手所授。
周芝于他而言,就像是亦父亦兄的存在——当然,在智商上,方修云对于周芝也是一样的。
今天的方修云在“纸上谈兵”上已经近可以出师,可周芝的谋略嘛……
不过要论对两兄弟的成长益助最大的,其实还是此次的战事。周芝借助其身份之便,可以在皇城大内得到许多一手消息,对于璀璨无比的将星集智,他感受得最为深刻,又转述给了方修云。
这当然是其他毫无自主的内卫们所不会做的事。
在这场战争中,论军事素养提升最快的,除了被陆老将军大惊之下赞为“奇才”、“璞玉”的房阳候杨敢,怕就是这两兄弟了。
“嗯。”周芝没什么喜悦感地承认了。
在宫里混久了的他,渐渐也觉察出战场上的大局和朝廷上的大局不一样,明白了一时的胜利并不值得长久的开心的道理。
现在房阳候所采取的战略——步步后撤,引君入瓮,虽然是军事上极正确、极天才、最能挽救损失的战略,但却并不是能保护他自己,保护胜利果实的战略。
因为在这一战略中,一旦京城最后的防线,紫荆关有失,下一步就是以京城为诱饵,来吸引鞑靼的目光,让他们不至仓皇逃出长城。
但实际上,这一步却是大大有风险的。
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没有攻城器械,打仗全靠人堆的鞑靼,在前期以突袭姿态连下几城尚可,但在魏军军心渐盛的现在,根本连攻破京城的一丝可能都没有。
可京城里住着皇帝,城外的温凉山上建着行宫,虽然老刘家的祖坟不在这里,可京郊的大片土地上,盖着多少权贵们的庄园?
京城里,四品的“小官”都无法在京郊置地,你想那些地主会是谁?
鞑子攻不下京城,一定会拿京畿的老百姓撒气,在你武将的眼中可以把他们都当作和边关百姓一样的人,可人家自己可不这么认为!
到时候万一皇帝害怕起来,民怨沸腾起来,官僚权贵心疼自己的财产超过国家……你杨敢又该怎么办?
正是因为有个似智若愚,一往无前的杨敢顶着,老将们才敢提出这样大胆、“正确”的意见,一方面满足他们心底对救国的迫切,一方面把战后的责任通通推给杨敢顶锅。
你看他们哪一个当主帅的时候,敢做这样的布局?
所以现在杨敢的将令渐渐通行,名为钦佩,实为同情他的呼声越来越多……也就不奇怪了。
“这又有什么好说的,”方修云不紧不慢地干着活。“房阳候一定能打赢。”只要皇帝继续这么不管不问的话。
从心底来讲,他和周芝都是希望这位冉冉升起的军事天才能够取得一场辉煌的大胜,把所有反对的声音憋回那些人的肚子里,也获得他应得的荣耀的。
但这初心所愿,往往和一个人的立场是无关的。
“姑娘已经传信给陆老将军,全力支持房阳候了。”薇然如今握着箫巍的私印,自有这个权限代表箫家发声。
“你说什么?”淡定少年终于大惊失色,猛地回过头来。“她……”
房阳候打胜仗,对她有什么好处?
房阳候是皇帝一意孤行提拔的,皇党的武将,让这样一个人取代箫巍在朝中的地位,对于他们挑唆太子造反的计划又有什么好处?
不,不该说是好处,反是大大的阻碍才是!
方修云早就做好背着良心阻挠房阳候的准备了,可现在……“她会后悔的!”
成大事者怎能拘小节?一场战争的输赢,难道还能比她在宫中的地位更重要吗?
少年的心里没有感动,只有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