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边塞故事四连发,不感兴趣的朋友这几天别等更了)
“嘎吱,嘎吱——”
老旧的车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荒渺的官道上,一驾孤影急急前行。
“许家嫂子……”赵氏低声下气地开口。“这次,真是太谢谢您了。您和贵公子能带我们一家一起出城,等我家先生回来了,一定好好谢谢您们……”
“哼。”许夫人紧抿着唇,神色坚毅。“孟家妹子这样的话先别急说,我家老爷私放我们出城,将来兵部追究起来,是违犯军纪的,说不定连战死的抚恤、功臣的追封、阿远的职位都会被取消……到时候,我们许家的生计,就都要仰赖孟先生了。”
“一定,一定……”赵氏忙陪笑道。
“喂,娘,您真这么想?”一名半大少年凑到许夫人身旁,咬着她的耳朵低声道。
少年名叫许仲陵,是许夫人与许千户的次子,自幼习武,尚未从军。车厢外驾车的则是许家长子,许伯远,也就是许夫人口中的“阿远”。
却说许千户在城门楼上远远望见大股狼烟,心知鞑子已纠集了大军南下,自己守的这座海宁小城,除非援军能及时得到消息,在半日内赶到,否则绝无幸理。
毕竟本来,海宁就是一座为了进攻,而不是防守而修建的城市,其本身亦不在大同府以几大城为点,小城连线的防御体系之内。
当年箫帅回京述职,对将士们承诺他会很快回来,所以海宁才未被拆除,反而建起了一座城市,这些年也断断续续地有百姓入住。
十年过去,战神的话言犹在耳,在这座记载着他赫赫功勋的城市里,又有谁能料到鞑子这么快就死灰复燃,甚至还大举南下了呢?
许千户清楚,海宁不是座适合防御的坚城,即便是这次鞑靼的动向被朝廷提前得知,它也一定是被首先“战略放弃”的对象。更何况现在,鞑靼的大军完全是毫无征兆地便侵入到了边境百里之内。
就算这附近的驻军能及时得到预警,他想,因为海宁城自身建筑的问题,也不会有援军到来的。
所以,他只能死守,在这座毫无希望的城市里,只为了能拖慢一点鞑子行军的马蹄……
许千户秉持大义地决定一死以殉国,但他却不能让他的家眷陪着他一起死,于是便偷偷派已经从军三年,如今正在他身边做副将的长子悄悄回家,套起马车,在战时城门关闭之前逃出城去。
谁料,许家兄弟俩在家里简单商议好计划,才发现自家娘亲不知什么时候已去了孟家,慌忙之中只好派最小的妹妹许嫣前往通知。
许嫣年幼不懂事,在孟家的院子里,便把鞑子大军南下大声说了出来。
于是,许夫人也只好“诚邀”孟家的几口子,与他们一起逃亡。
“当然不是了。”许夫人轻声答道。“那孟知玄是什么人?你父亲说好听的赞他是江湖义士,回到中原也就是个绿林混混。你和伯远可是要袭你们父亲的道路,习武从军的。你爹他……他已经义殉了国家,即便我们逃出来,朝廷也不会太过问责的。娘知道你父亲他还有些从前在军中的老兄弟,将来娘就带你们去投靠他们……”
话越往后,语声越是破碎,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这个边军家庭出身的女人,有着一颗远比寻常男儿坚毅的心灵,但也只是一个将要失去丈夫的妻子而已。
“娘……”许仲陵静静地望着许夫人悲恸的面庞,沉默地将母亲搂入怀中。
“仲陵啊……你和你哥哥,将来要学习你们父亲……为国上阵杀敌才是好男儿,不要堕落……堕落到什么江湖……”靠在小儿子的怀中,许夫人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嗯,儿子会的。”少年郎嘴唇嗡动,轻声承诺道。
他的父亲死了,他不能再哭了。
“娘,哥哥……”迷梦中的许嫣发出几声呓语,小小的身子轻轻靠了过来。
羽扇般的睫毛下,眼角隐隐沁出几滴泪痕。
“嫣儿……”许夫人望着爱女静谧的睡颜,勉力将哭声压住,胸膛猛地抖动起来。
赵氏静静地望着这一切,久久无言。
知玄,你在哪里?知玄……你还好吗?
“夫人你来,看这个大箱子,一颠一颠的,好好玩哦。”唯有阿丑,依然在这逼仄颠簸的马车厢中快乐着。
……
夜色黑沉,无星无月,一阵仿佛永无止境的颠簸中,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娘,”车厢外传来青年男子沉稳的声音。“我们到驿站了……”
“嘘——”许仲陵的脑袋从布帘后探了出来。“哥,嫣儿睡了,娘也睡了,咱们小声一点,别吵醒孟家人了。”
“嗯?”许伯远疑惑地看了弟弟一眼,旋即明白过来。“好,你抱着嫣儿,我把娘抱出来,咱们今晚到驿站里好好休息。”
许仲陵点点头,怀抱着妹妹小小的身子钻了出来。
一片深沉的黑暗中,只有驿站檐下的两挂灯笼,远远散发出浅黄的光晕。
“嘿!”许伯远轻声吐气,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抱了下来。
“哥,咱们就把孟家人留在车上?万一……”
“没什么万一,那个阿丑是个傻子,孟黎安年纪那么小,谅两个女人也不会驾马车,现在许家就剩下你我了,咱们也没那个功夫照顾别家人。”
“可为什么娘要带着他们一起走呢?那个孟夫人还把傻子带上了,咱们要不要……”
许仲陵在驿站门前停下,接着昏暗的光线比了个抛下的动作。
“干脆趁着晚上,把他们都丢下车算了。”
“你们以为娘不想吗?”忽然,许伯远怀中的许夫人睁开了眼睛。
“娘?”
“娘!”
兄弟二人齐声惊呼。
“还不是你们妹妹,当时当着孟夫人的面把咱们家要走的事叫了出来,娘没有办法,才带上他们的。”妇人解释道。
“可为什么呀?”许仲陵不解。“她们知道了又能怎样?”
许伯远不语,但脸上的表情透露出同样的意思。
“这你们就不懂了,”许夫人歪靠在长子的肩膀上,轻声道。“你们爹是千户,她们知道了我们要走,就一定能猜到城里的情况不会好,咳……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不带上他们,他们难道不会乱成一团,然后到处去说?”
“她们如果自己走,一户的妇孺、傻子,出城的时候一定会被人盘问,很容易就暴露出城里即将危险的消息,到时必将引起全城的骚乱,所有的百姓都会争相逃命。到那时,你们爹又该怎么办?”
“身为守将,他只能关闭城门,可万一把我们也关在里面怎么办?退一万步讲,我们先走了,城里才乱起来,可是,咳咳咳……”
“可是民心浮动之下,还有谁有心思帮你们父亲守城?被鞑子大军包围了才想要背水一战的心情,和大军来到之前得知守将家眷先跑了的心情,那可不一样……再说,那样的事一旦发生,事后万一从难民传到御史的耳朵里……你们爹,还有临阵弃战的阿远,一定,一定会被问罪……”
到时,就是她和赵氏所说的,那样的下场了。
“娘。”许伯远紧了紧拳头。
他想留下的,身为军人的儿子,能和父亲一起战死是他的荣耀。可家里却还有老母幼妹,二弟年轻,尚不能支起门庭,所以他也只能含泪跪别父亲,带着一家人避战远走。
而在心底深处,又怎么能够不痛悔呢?
“即便是那样……”儿子也甘愿受责——许伯远知道,他是不能说出这句话的。
父亲的遗志、母亲的期盼、弟弟妹妹的未来都压在肩头的这一刻,他只能扛着罪恶感走下去。
“哥。”许仲陵撞了撞哥哥的肩膀。他大概懂许伯远的心情,但在他年轻的心中,还是一家人能够一起活下来,更为重要一些。
当然了,父亲……
“好了,咱们进去吧。驿丞刚才已经出来同我说过了,里头还有许多空房。”
“等一下!”许仲陵叫住兄长。“那孟家人……我是说,咱们现在已经出来很远了,孟家人可以不带了吧,娘?”
许夫人闭上双眼,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好……哥?”被许伯远钩住胳膊的许仲陵奇道。
“你还抱着嫣儿呢,跑什么跑?再说这么晚了,万一孟家人醒了,闹将起来,我们怎么办?还是明天一早,要出发的时候再扔下他们,这样就可以一走了之,也不会被纠缠了。”
“还是大哥考虑周全。”
“不。”闭目养神的许夫人却忽然开口。“万一明早他们在这里闹,被驿丞听见咱们的身份,终究是不好。”
“虽然有些对不起……但还是明天半路上,再丢下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