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拂过荒草上的风吹醒了孟家众人。
“娘?”望着赵氏忧心忡忡的素颜,孟黎茵担心地拉了拉母亲的袖子。
孟黎安乖乖地依在姐姐身边,睁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四处张望。
“茵儿,小安,你们醒啦?”赵氏微笑了笑。“在马车上睡了一晚上,脖子酸不酸?”
“嗯……”孟黎茵摇头。
“酸!”孟黎安叫屈。
“……啊,是吗?小安忍一下吧,来,先把咱们带的干粮吃了,等一下还要上路呢。”赵氏温声劝道。
方才,她已经望见了就在几步路远的驿站,心中升起了些许不详的预感——她虽是若质女流,但毕竟出身江湖人士,早年也曾被人灭了满门、千里追杀,躲藏之间,对于人心险恶也有着敏感的认识。
就从驿站近在眼前,许家人却把她们晾在车上一晚的事来看,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许氏兄弟的恶意。
当然,把外人留在自家马车上,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信任的行为,可问题就在于:她们确实完全不会驾驶马车,更需要的应该是到驿站的床上休息。
这个季节的驿站会客满到给她们一家一个房间都没有的地步吗?赵氏不觉得。
不过好歹许家人把她们留在了车上……至少不是要把她们直接扔在驿站里,现在只希望,许夫人能压制住她两个孩子的恶念吧。
角落里,阿丑的目光闪了闪,眸中似划过一丝疑惑。
……
“孟夫人,请让一让。”许仲陵掀开车帘,钻了进来。
“这……二公子,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呢?”
“啊,是这样的,”少年笑道。“我们出城已经有一晚了,接下来的路上可能会沿途遇到鞑子的游骑,马车目标太大,得在车厢壁内放上箱笼,防御鞑子的箭矢才是。”
他们特地挑选出来逃亡的马车,可不是普通的单马拉着的赶路用的马车,而是四马并驾,大而长的运货的长车。在官道这样平坦的路面上行驶,速度一点都不弱于小车。相应的,驾驶难度也会高上许多。
正因为是大车,许夫人才可以毫不犹豫地提出带上孟家人一起走,还把孟家的包袱都带了上来。
也就是说,许家兄弟商议赶孟家人下车,并不是车内空间不够的原因,只是希望减负之后,马车能跑得更快罢了。
“原来如此,”赵氏点头侧开身子。“还是二公子思虑得周全。”
昏暗的车厢内,孟黎安小脸上一双大眼亮晶晶地望着许仲陵,只觉得此刻的许二哥好帅,他将来也要成为对鞑子、贼人如此了解的好汉才是。
不一会儿,原本宽敞无比的车厢内,结构就从出逃时的散乱一片,变成了两侧整整齐齐码着箱笼,中间一竖条坐人。
“好了。”许仲陵拍拍手,一脚踢开车厢尾部的挡板,撩起布帘,这样,整个车厢就变成了个前后通透的方形桶状。许伯远在外驾车,许夫人抱着许嫣坐在最前,孟家人殿后,其中最靠近车尾的便是傻子阿丑。
只听“啪”的一声,许仲陵自车顶拆下暗扣,从夹层中抽一把长弓,并将一个箭袋背在身上,几步走到了赵氏身旁半跪着坐下。
“二公子?”赵氏一惊,搂着怀中的儿女挪得远了些。
“夫人不必惊慌。”许仲陵扬了扬手中长弓。“小子只是欲从后方防备鞑子罢了,借夫人身旁一坐。”
此时车厢内陈设改变后,中央的通道变得极窄,许仲陵便勉强坐在赵氏身后,阿丑的斜对面,坐在最靠尾部的仍是阿丑。
“是这样啊……”赵氏尴尬地笑了笑。“二公子真是少年英雄。”
“哪里哪里,”许仲陵谦虚道。“小子不及孟师傅远亦。”
虽然孟知玄负责教习许家三个孩子武艺,但在许夫人的心里,多少能看出是江湖人的孟知玄远不配做孩子们的老师,因此影响了许仲陵,只称孟知玄为“师傅”。
不同于江湖上“师傅”二字无比崇高,在供子弟习武的大户人家里,这也不过就是对于一般教头的叫法罢了,每位公子都能有好几个呢。
赵氏怔了怔,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起来。
从前许千户在时,许家的三个孩子,可都是恭恭敬敬称一声“孟先生”的。
“哥哥等一下会打跑坏人对吗?”孟黎安激动地问道。“小安长大了以后也要像哥哥一样!”
“会的哦。”许仲陵嘴上笑道,心中却暗暗嘲讽开来。
不是老边民或是行伍出身的,就是没有常识——他手上拿的是一把步弓,而鞑子无论是斥候还是游骑,都是骑兵,光靠一把步弓,即便是站在地上都不可能射中骑在马背上的单位,更别提坐在颠簸的车上了。
步弓,顾名思义就是给步卒使用的长弓,对于臂力和瞄准的要求远超骑弓,就他自己来讲,下盘无处借力的情况下,他能否在颠簸的马车上拉开弓弦都是一个问题,更别提射击了。
果然还是娘说的对,武艺高超、有所谓的“江湖威名”又如何?这步骑之分,他可是从三岁起便被娘一直教导了。
那些所谓的“大侠”,空负武艺,却只知好勇斗狠,从不用来上阵杀敌,他何需敬之?
……
马车轮嘎吱嘎吱地滚过,北方,地平线后遥遥扬起一阵烟尘。
“哥,来了,大家小心!”许仲陵猛地一声大喝示警。
“驾!”前车辕上驾着车的许伯远一甩鞭子,迫切地加快了速度。
车厢内,孩子们都醒了过来,三双惶惑不安的眸子四处转动。
“这,这可怎么办?”赵氏慌急道。“二公子,是鞑子杀来了吗?”
许仲陵不答,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那道烟尘。
那里,是家的方向。海宁城,陷落了。
只有一天而已……
他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爹……”少年喃喃,眼角边一滴泪水落下。
他还想要好好习武,从军立功,和大哥一起帮助爹保家卫国,守护他们的家园;他还想孝顺母亲,照顾小妹,把嫣儿宠成一个不输于书香门第的娇女;他还想娶一位像娘一样,贤惠能干、深明大义的妻室,然后,然后再和爹和大哥一起,拦着小妹嫁人,不,是要好好地为难她的未来夫婿一顿……
明明,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想要做的,可是,可是爹,爹他……
“阿陵!”许夫人一声大喝。“哭什么哭,过不了眼前这一关,你爹到了地下也不认你做儿子了!”
“啊……是,娘。”许仲陵慌张地再度握紧手中长弓,定神向北方望去,只见四五骑组成的鞑靼斥候小队已经清晰可见。
他们赤发碧眼,神情狰狞,鞍上挂着流星锤,手中挥舞着马刀……等等,马刀?
少年的心猛地紧了起来。对于冶炼技术落后的鞑靼部族来说,马刀这种需要高明工艺,和先进技术才能锻造出来的“高级”武器,他们自己当然是不能生产的,只有在百余年前前朝覆亡是流入了一些到草原。
再加上大魏开国这么多年,总有些利益熏心的商贩零星地补充过去,整个草原上现存的马刀数量可能都不超过一千柄。
而能使用它们的,必然是精锐中的精锐,鞑靼部落的本部王骑。
不过让许仲陵松了一口气的是,虽然王骑出现了,他却没有看见鞑靼中军大纛的影子——说明真正的鞑靼大军还远,眼前的这零星几骑可能只是杀得起兴,便跑过了侦察范围的斥候小队而已。
既然如此的话……
“大哥哥,快射,快射他们!”孟黎安激动地嚷道。
“呵呵,好呀……”许仲陵低笑一声。
下一刻,他猛地支起上身,一脚将身前的阿丑向车外踹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