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然怔怔地看着刘宸,又转向高揽,再看向刘宸。
四个月前,皇帝迫于朝野舆论的压力,责令高揽就四皇子,怀王之死一事,向薇然“道歉”。然而,大太监却只派了金轲,来挽湘宫不咸不淡地敷衍了几句了事。要说他真有送了什么表达“歉意”的“礼物”,那大概是之后,被下在薇然饭食中的宫廷秘药,夜梦。
而今天,他居然以这样的姿态,匍匐在了她的面前?
一个曾经权倾朝野,害庄妃小产、逼死淑妃、谋杀四皇子的阉宦,他会真心改过……骗鬼么?
宫里的人,个个拎出来都是奥斯卡影帝。女孩很清楚,高揽的这番作态,本来就没有打着让她相信的主意。不过是,示弱投诚罢了。
她只是很好奇。
皇帝的命令都没能做到的事,刘宸又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不满意吗?”刘宸目光扫过地上的高揽,露出淡淡的不满之色,抬脚,作势欲踢。
“不必了!”薇然开口,喝止住他。“殿下不用再对我说明,高公公已经是您的人……这件事情了。”
“表妹……”
“但是,我绝对不会答应的!”她也激动起来,把刘宸的话堵在嘴里。“您忘了高揽害死过多少人?我一定要……”为四殿下报仇!
刹那间,熟悉又陌生的汹涌翻滚,涌上心头。那些属于另一人的爱恋,另一人的仇怨,在这一刻又回到了这具身躯中。
女孩一个踉跄,拉着梅香的手弓下了腰去。
又回来了……在深夜里,孤身、近距离地面对高揽的这一刻,数月前那股熟悉的身体、灵魂不受控制的感觉又一次出现。然而,这一次,薇然却再也感应不到那个深爱着已逝刘致的,上辈子“箫薇然”的灵魂,只有两生爱人被杀的怨恨情绪,还残留在这具躯壳之中。
“那些人是高揽害死的吗?”刘宸的语调轻缓,暗藏淡淡的关切。“表妹不是也明白,真正的凶手是父皇吗?孤还以为,你并不是会迁怒于弱者的人。”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夹杂着几丝决绝。
为什么呢?刘宸心想,他太容易就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愤恨,因他的好四弟而生的愤恨。
为什么你还念着他呢,刘致明明都已经死了,你的心……
“臣女也以为,殿下您不是会妥协于利益的人。”缓缓直起身来的薇然,不知怎的便脱口而出。
纵然不为了那个枉死的少年,就她自己,也有很多可以恨高揽的地方啊!这个权势熏天的大太监,仗着皇帝的信重,这么多年在宫里得到了多少风光?明经堂的皇子公主们,除去八皇子刘思齐,包括三皇子刘珪在内,哪个没有受过他的欺凌,没有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过?
那年的紫宸殿,那年的明经堂……太多太多数不清的屈辱和灰色的记忆,在他们几个孩子的心中留下了多少创伤?
就算刘宸地位高也年长,没跟他们一起长大,但高揽在朝堂上和民间做的事,不是更过分吗?过分到虽然薇然只是个深宫女子,但仅凭耳闻的些许传言,就知道这个人有所么该死!
诚然,她托方修云策划了此次“碎玉案”之局,确实是由于高揽威胁到了自身性命才下的决断,但此刻看到太子庇护大太监的举动而生出的愤怒,却绝不仅仅是因为这点原因!
“你说什么?”刘宸怔了怔。
他从没被地位低于他的人,这么顶撞过。
“……你说孤,怎么了?”
“难道殿下不是跟高公公有了交易,才让皇上对姨母和姑外祖母生出不满的吗?”更因此还不让太医进舞凰宫……那可是一国之母,皇后啊,她才为了陷害胡氏姑侄伤了后脑,昨夜据说又被胡贵妃一推碰到了旧伤……本就是性命攸关的伤势,怎么可以无人医治呢?
再怎么说,皇后也是太子的养母,张家也是他名义上的外家啊。
就因为不满东太后,想要摆脱她的控制,所以就做出了这样的事吗?放过了一头魔鬼,来伤害她的亲人?
视线向下,无意间扫过死不瞑目的金轲,薇然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今天傍晚,她通过梅香联系了金轲——那时她还未反应过来要对太子殿下生出疑心,故借用了东宫的渠道,理所当然地便被太子殿下截获。而高揽那么识时务的太监,绝境得生后一定会迅速地为自己加上几层保险,所以估计是拿这些什么足以威胁或合作的东西找上了东宫,和当时正苦于如何与挽湘宫作对的太子一拍即合。
接下来,在得知薇然约见金轲这个本该八竿子打不着的承业殿主管,高揽又知道玉司原放在承业殿的情况下,他们很自然地便推出了“是金轲出卖了高揽,将玉司所在地告知了东太后。”这一结论。
于是为了铲除叛徒,并警告她,就……
一定是这样的。
“……表妹误会孤了。”刘宸只是道。“父皇会下令封锁舞凰、挽湘两宫的原因,只是因为在鸾和宫发现了贤妃的遗书,遗书里写着欲将八弟和三皇妹托付给母后抚养罢了。”
还有鸾和宫的小宫女说,昨夜贤妃派出了三拨人去紫宸殿请皇帝赏月,但那时皇帝忙于京城的兵变,行踪和事情都是绝密,紫宸殿的小太监也只好回复说皇上已经按制去了舞凰宫。
而贤妃接到这样的回复后……便屏退了贴身宫女夭夭外的服侍之人,今早再看时,已是一根白绫,上吊自尽了。
梅香的表情微微一变。
“怎么会?”薇然只觉难以相信。“姑外祖母不可能杀了贤妃,”她们的计划不是这样。“更不可能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的。”
搞笑了,谁杀了贤妃之后会让她留遗书把孩子给自己啊?这根本就没有一点逻辑!
皇帝到底是真的怀疑张家,还是仅仅是迁怒?
还是,迁怒的同时,用宫中的意外事件来打压夷陵侯府逐渐崛起之势呢?
因为箫家有箫槐“造反”拖累,张家现在也有了贤妃的事,这么一来,“碎玉案”竟就没有需要封赏的功臣了。
但用一个妃子的死,哪怕是宠妃,来牵连皇后,这未免也太牵强了。
“不错。”刘宸难得地同意了她的观点。“贤妃之死疑点颇多,父皇怎么都不肯相信顾氏是自缢的,所以……”
所以,大部分时候行事荒唐的皇帝,便把一口气撒在了目前唯一关连的张氏姑侄身上。
薇然点头表示明白。“可那封遗书又是谁放的呢?查到那封遗书,不就知道谁是凶手了吗?”说着,她又将视线转向了高揽。
大太监因贤妃之死而起复,怎么看都是最大的受益人,而且他放一封刚好可以嫁祸皇后的遗书,动机不也是明摆着的吗?
“很遗憾。”刘宸轻轻摇头。“遗书是贤妃自己的笔迹,父皇已经认定了。”
女孩注意到,他说的是“认定”而不是“确认”。昨夜中秋月宴上的假玉司也是皇帝“认定”的,他敢拿到高台下给大家“确认”吗?
“孤和你说这些,不是要查出贤妃之死的真相。”未等薇然再开口,刘宸继续道。“孤只是想告诉你,张氏,结束了。”
张氏,结束了……
结束了……
“不……”女孩嗫嚅着。“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刘宸抬头望月。“父皇肯为了一个妃子的死,就迁怒唯一的太后和皇后至此,就说明对她们杀心已起,再难挽回。即便是夷陵侯府不会出大事,张氏姑侄也是必死无疑!”
张氏姑侄。薇然想,他终于暴露出对东太后和皇后的憎恶了。
“我不相信,舅舅他对皇上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皇上为什么……”
“宫权。”太子殿下静静吐出两个字。“夷陵侯固然没有野心,但皇祖母呢?你还不了解吗?”
薇然沉默。的确,西太后倒下后,张氏姑侄便将独霸后宫,而以皇后的性子,绝对会唯东太后之命是从。到那时,宫中大小事务,从衣食住行到人事调动,必皆出东太后一手,试问哪个皇帝能放心?
更何况东太后的性子,莫说是太子和她,宫中又有谁不知道,最是掌控欲旺盛。到时一个不满,毒死皇帝扶太子上位也是有可能的。
由是,刘宸就更有理由对付她了。
“但还是有办法的吧?”女孩喃喃道。“既然知道了症结所在,那我们就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的吧?”
东太后是她的家人,就算有再多的不好,也是养大了她、教会了她一切的人啊!
“为什么要救呢?”刘宸定了定因“我们”二字而摇曳的心神,缓缓走近。
夜幕下,月色为他的身影镀上一层温柔。
男人握住女孩的肩膀。“挽湘宫无法再庇护表妹,便到孤的身边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