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八年。
八月十五。
夜。
清延殿的月色,还是如往年一般的皎洁。
“薇然,你怎么了?”位置十分靠前的一张案桌上,刘珑关心地问道。
“啊!”望着空空荡荡的主位,本来应该思考问题,却不知不觉傻笑了起来的女孩回过神来。“没什么……”
“我看箫妹妹的碟子都没怎么动,怕是,嫌今年的月饼不合口味吧?”开口的是德王的大孙女,若薇郡主刘馥。她因封号中有一字与薇然的名字相重,而对薇然不喜。又仗着自己出身高贵,每到这种宗室贵女们齐聚坐在一桌的时候,都会毫不掩饰地出言讽刺。
今夜她们所坐的这一桌,正是皇家公主们的位子。因为皇帝的女儿略少了些,所以又添了宗室里身份最尊贵的几位郡主来陪。
“怎么会?”这种段数的冲突,薇然早就不放在眼里了。“姨母亲手做的月饼,好吃得臣女都不忍下口呢。妹妹只是怕……要是碰上了珑儿做的,那可怎么办?”说着斜睨了刘珑一眼。
若薇郡主被薇然这种狐假虎威,当众秀亲密的行为气得牙痒痒,但还是得罪不起皇家的长公主,只得冲刘珑讨好道:“原来今年中秋的月饼是萱宁妹妹和皇后娘娘一起做的?真是德惠臣民呢。”
她对四月份时,薇然只是跳了一次水说了一番话,就刷了一大票声望的事情,是又嫉妒,又气恨。心里头想着:你箫薇然不是“深明大义”、“忠良之后”吗?本郡主就要让你知道,你拼死拼活,冒着激怒皇上的危险拼来的名声,还赶不上人家中宫嫡出,皇家公主随便做的一件小事!
最好箫薇然因此对萱宁心生芥蒂,渐渐疏远,哼哼……
刘珑此时还是八岁孩子的心性,纵使生在皇家,论成熟仍是赶不上年长了四岁的若薇郡主和穿越而来的薇然。故而她虽是听出了若薇郡主话中的挑拨之意,却还是得意地一仰头。“那是自然!”
薇然恰到好处地在一旁奉承了几句,两姐妹霎时又笑闹到了一起。
若薇郡主还待开口,同桌的二公主刘馨却一拉她的袖子。“父皇、母后来了!”
众女齐齐抬头望去,果见帝后已相携着缓步入席,今夜的御座建在一座半层楼高的大理石台上,居高临下,俯瞰众生。虽然突显了九五至尊的无上权威,却也少了许多安宴的亲近之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秋永盛!”
众人齐声跪拜。
巨大的灯烛将清延殿的中庭照得亮如白昼,清冷的月光便化在那一片灯火之中。
皇帝仍执着身侧皇后的手。“平身吧。”
“臣(儿臣、女儿、臣女……)谢皇上,皇后娘娘隆恩!”
两宫太后端着慈祥又威严的笑,分坐在高台两侧,薇然情不自禁地看了西太后一眼。
西太后胡氏正笑眯眯地举着酒樽准备开口——这是家宴的惯例。从朝堂上来看,皇帝是天下共主、宇内至尊,但从宗族上来看,两宫太后才是老刘家的“老太君”,在家务事上享有最高的话语权。所以家宴虽然压轴到场的仍是帝后,但该发下开宴口令的却是太后。
不料,今夜,高坐的皇帝却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个惯例。
“朕躬闻……”他顿了顿,森寒的目光带着杀意扫视八方。
“近日民间颇多传言,言贤妃于绿纨宫打碎玉司一事……”
众人心中悚然一惊,没人带领便自发地又纷纷跪了下去。
没想到皇上竟要在中秋夜宴上发难此事!
家宴家宴,按字面上的意思,便是一家人参加的宴会。是以今夜出席的外臣,除颖国公箫巍,和被皇帝“不偏袒”地叫来的卫国公以外,皆是刘氏宗亲。而实际上,真正有影响力的宗室,都在封地掌着兵权,如温晴郡主的父亲巴蜀郡王。而久居京城的宗室,说到底算得上“位高权重”的,也不过就是先帝的几个儿子,和始终在宗人府里挂职的历代德王和祁王罢了。
不同于大节里正式的宫宴,此刻宴会中虽坐了一百余人,但真正参与朝政,能话事的,也不过十来个罢了,余者听到皇帝这话,无不心中惶惶,只盼能把头压低再压低,恨不得磕到地里才好。
西太后唇边的笑意僵硬了,她微微侧过头去注视高处的皇帝,心中惊疑不定。
绿纨宫一案让她怒不可遏,执意下令要严惩顾氏那小贱人。可皇帝一直以贤妃刚刚小产,和此案尚存疑点为由推托,此事便成了母子俩之间的心结。就算皇帝近日格外亲近皇后,侄女儿天天来她跟前哭诉,西太后也绝不让步。
她亲眼看见贤妃的手把她的玉司推到了地上,摔成了碎粉。不管这背后有什么阴谋,顾氏必须死!
可是听皇帝的意思,案情似乎有进展?怎么没有提前告诉她?
清延殿中一片寂静,不安在蔓延。
卫国公敏锐地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他是正二品的武将,宫宴参加的不少,皇家家宴今晚却是第一次参加。但即便如此他也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应该由地位最高之人带头领罪,然后群臣齐呼“皇上恕罪,臣等罪该万死……”但此时德王并无动静,这是怎么回事?
“朕在一个月前就说过:并无此事。贤妃在绿纨宫中打碎之物,并非玉司。怎么还会有流言流传?你们,都把朕的话当耳旁风不成!”
“臣等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这下众人也等不起带头的了,齐齐叩首高呼。
“哼,”皇帝从座位上站起,一甩袖子。“都起来吧。”
“谢皇上!”众人摸摸满脑的冷汗,心道原来皇上也不过是发发脾气罢了,虽然圣上最近是英明了一些,但任性的本质,还是没变啊。
然而宗室内眷们那边的状况,就没有那么好了。没进过几次宫的年轻夫人们骇得面色惨白,全靠着身边的婆婆等长辈搀扶。薇然她们下面的席位就更加慌乱了,好几位年幼的县主、乡君们都在被宫女们抱起身后忍不住哭了出来。
众人心中惴惴,皆道这下总该要开宴了吧?却见高台上的皇帝仍未落座。
“来人呐!”只听皇帝冷声喝道。接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小太监,便端着一个美仑美奂的琉璃托盘,从后殿阴影中走了上来。
这一刻,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关心,中午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的高揽,和那个西域百国进贡的盘子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琉璃盘中,托起的那物上。
玉司。
相比在绿纨宫中被一块艳俗的红绸遮盖,今夜的出场,才最能展现出,它那作为稀世奇珍的光华。
只见那七色琉璃盘中,有什么在盈盈荡漾,原来是盛了浅浅的一层清水。黯白色的月华自漆黑的天幕打落,汇聚于水面下玉司的勺中,绽出万丈寒芒!
那冷光透过斑斓的琉璃投射到地面,幻出一片五光十色的蜃景,夜风袭来,拂乱水面,那蜃景也随之破碎,重聚,破碎,重聚……
“想不到,昆仑寒玉之精,竟是这样的宝物。”刘宸也看得痴了,情不自禁地轻声低喃。“不如改日也寻一块,送予表妹好了……”
薇然亦是少数,未震惊许久便回过神来的人。垂眸,收回的目光正与刘宸望过来的视线对上,她对他轻轻一笑,心中升起一股默契的快乐。
他们是最清楚,皇帝的玉司从何而来的人。想来此刻,坐在皇帝身边的皇后也已经明白了。
从张雅君的角度,近看那月光下好似神物一般的镶钻长柄玉勺,便能清楚地发现,其通体密布着细小的裂痕,将原本浑若一体的美感,破坏了殆尽——这个所谓“玉司”,正是由那日在绿纨宫中,被贤妃打碎的昆仑寒玉之精所造的,假玉司碎片黏合而成!
许是因仅从底座中就破解出了地宫地图的关系,皇帝在得了真玉司的底座后,便坚定了对胡氏一族下手的决心。
而只在这种事情上才狠辣绝决的皇帝,有所决断之后便干脆没费劲去寻找可能被西太后藏在了另一处的真玉司,而是想办法“造”出了另一个真玉司。
根据周芝传来的消息,皇帝直接将粉碎的假玉司黏了起来,然后又在清延殿临时搭了起一座高台——要知道,以往的皇室家宴,为了表现天家和睦亲族的理念,一向是大家坐在同一高度吃饭的。
这样一来,台下不够分量,离得远的人都看不清楚这“玉司”是碎的,而看得清的人,又绝对不会说出去。
所以说,在政治里,“真相”其实并不重要,不是吗?
“真正的玉司在此。”皇帝单手接过琉璃盘,高高举起。那众生之上,至高的身姿,月光辉映下凛然若天神。
“一月前绿纨宫中打碎的,不过是内庭小人作祟,伪造的假玉司罢了。”
“嘶……”席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竟有人如此大胆?宗室们骇然的扫过高台两侧,两宫太后的身影,以及西太后下首的贵妃,心道这个所谓的“内廷小人”想来必是那二位之一——怪不得皇上,会选择此时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