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然恍忽地走出挽湘宫的殿门,抬头,忽然可怜起头顶的烈日。
那样至刚至阳的存在,居然还要照耀这么污秽阴暗的地方。
呵。
御花园中,夏日的娇花已被换下,金黄、雪青、墨色的秋菊争相傲立在寒风中,淡淡的香气混着浓郁的芳馨袭来,微暖了人心。
“喂,那太监。”太明显了啊!
“奴婢……”方修云捏着嗓子,哆哆嗦嗦地道。
一直跟在薇然身后的红杏眼神一凝。她一直都知道姑娘曾在半夜与三个人密谋,只是摄于其中有武功高强者而不敢偷窥,现在她已经得知其中两人分别是梅香和血衣卫的天一,但第三个姑娘仍没有告诉过她。此时见到这个小太监,姑娘和梅香的反应都这么奇怪,莫非他就是那第三人?
这样想着,红杏刚想跟随薇然的脚步上前,却被一侧的梅香忽然拦住了去路。
“红杏妹妹,”梅香娇笑一声。“姑娘体恤咱们,让咱们自个在御花园里玩儿呢。”
姑娘明明什么都没说!红杏望着薇然直直走到小太监身前,二人一同转入了某个拐角的背影,不住腹诽道。“……既然是姑娘体恤,婢子就诚惶诚恐地收下了。”
唉,国公爷叫她来做大姑娘的人,她也只能做大姑娘的人。怕只怕姑娘信错了人,这些血衣卫一个两个可都不是善类,姑娘可千万别被他们害了才是。
不过再一看身前梅香满含警惕的眼睛,红杏心中无奈地又叹了口气。
现在,怕是她要先得到姑娘信任的问题呢。
……
“你……是打理这些花的?”避开红杏和梅香的视线,因为附近没有地宫的入口,方修云又穿得似模似样,二人便随便找了处花圃边停下。
“回姑娘的话,正是。”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方修云终于不再捏着嗓子,低笑着答道。
“好了,”薇然骂他一句,心情没来由地好了许多。“你怎么这幅样子在这里?”若不是听他说话正常,她真怕是方修云一不小心给人捉去……真当了小太监了。不过若是真发生了那种事,他怕是会直接自尽的吧,哎。
“在下去取玉司了,刚从绿纨宫出来。”方修云指了指胸口,示意藏宝的位置。
“什么?你……给我解释清楚。”他的意思,该不是把玉司底座上,那个象征神器的玉勺子给挖出来了吧?
女孩只觉得每次见到这个家伙,智商就会不够用起来。尤其是在刚刚被东太后分析过了一大堆形势的现在,更是没有多余的脑浆去思考别的问题。
听了方修云的话,她只觉一堆问题冲到嘴边,不知该先问哪个,索性直接让他解释。
“中午陛下不是秘密召见了好些大人们么,皇后娘娘应该也看出来了吧?已经可以肯定皇上动手就在今晚了,周芝又得到一些消息……”少年玩味地一笑。“现在真玉司已经没用了,所以在下就把它取了回来。”
“没用了?”薇然骇了一跳,也顾不上别的。“怎么会没用呢?”
这世上的玉司统共就两套,假的让贤妃给打碎了,真的留给皇帝用来救贤妃和给胡氏定罪。现在皇帝手上没有全套真玉司,却又要对胡氏一族下手,那贤妃呢?他竟是不救了不成?
“皇上自有办法。”方修云想了想,还是将周芝处得来的消息,结合他自己的猜测说了。
毕竟真玉司之玉碧色幽幽,近看似有水液在其中流动,一日之内,在不同时间的不同光照下,颜色也全然不同。为了逼真,仿制时取的就是昆仑寒玉之精。而嵌在勺柄上的七颗金刚石,则更是稀世奇珍。想当年夷陵侯府动用了阖府的财力,费时二十二年,才凑齐材料,打造出那了一件仿品。皇帝想要短时间内再仿一个出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薇然被心中的猜测吓了一跳。皇帝真要这样做?不会吧……
看来,和这个世界本土的人相比,她还是太稚嫩了。上辈子虽说作为历史系的学生,“学贯古今”,各种宫斗小说、电视剧也看了不少,但终归没有亲身玩弄过政治。
“事情是否真的如在下的猜测,只要等今天晚上便可分晓了。”方修云简单劝慰了一句。“现在……”
“先说说我的事吧。”薇然打断道。“姑外祖母她,叫我不必再从东宫偷地图给她了。”
那是皇后离开后,东太后在挽湘宫单独对她说的话。
当时,东太后那副“好姑外祖母”的表情,不知道摆得有多么慈祥,让她现在想起来还会难过。
因为一起生活了八年的薇然很清楚:东太后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就是已经放弃了她的意思。
这段时间,她频繁出入东宫,眼看和太子殿下走得无比之近,却迟迟不能将东太后推测中存在的地宫地图偷来。以她老人家多疑决断的性子,一定已经相信她是倒向东宫,倒向刘宸了。
所以,才会那么和蔼地取消了她的任务——因为在东太后的眼里,对她的考验已经结束了。
不论薇然是不愿,还是没能从东宫中偷出东太后想要的地图,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薇然这个未来最有力的棋子,已经无法再为东太后发挥出制衡的作用了,换句话说,太子,已经脱出东太后的掌控了。
东太后在先帝的后宫沉浮四十载,性格何其坚毅果断,意识到这一点后,一定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针对东宫做些什么的。
尤其是,薇然还知道,在张心宁出世,九皇子刘章与张家也有血缘关系的条件下,东太后是不惮于放弃刘宸的!
她悲哀,就是因为看出接下来双方必有一番争斗,心中实在不愿意接受的缘故。
明明才一起联手,配合无间地除掉了高揽这样的国蠢,眼看就要取得胜利果实的这个时刻,一方居然就已经开始准备接下来的内斗了,这是为什么?
明明皇帝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昏君,刘宸则是贤明的太子,东太后就不能好好地支持刘宸,让他将来坐上皇位为百姓造福吗?
就为了一己私利,就罔顾是非地一定要斗!
更可悲的是,薇然根据这段时间以来对刘宸粗浅的了解,那位殿下此刻的心思,一定也是和东太后一样的——没有一位未来的帝王,会容忍自己****于深宫妇人之手!
然而他们双方如今这样深深的裂痕,却是她箫薇然,在一开始的时候为了给自己牟利,而一手划下的。
并且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不愿意再把手上的地图交给任何一方。
这,就是宫吧。
“……别难过了。”方修云僵硬着脸,艰难地挤出一句安慰。
自那日秘道中谈话,他就重新认识了眼前的这个女孩。或者说,从认识她以来,他每一刻都在重新认识她也说不定。
如果对面是一个男子,他决计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矛盾已经产生,接下来要做的也就是如何趁机继续牟利罢了。在以复仇为目标的他的眼中,一切是非正义全都可以忽略,更何况是在后宫这个,本来就没有绝对对错的地方。像薇然这样明明凭自己的意志做下的事情,却还要为导致的后果感到悲哀的行为,也不过就是矫情罢了。
但这个女孩是如此的矛盾,矛盾到方修云他觉得她远不是什么当**立牌坊的矫情,而是真的在发自内心地渴望那些正的、善的事物而不得。
她是那样的执拗,那样的虔诚,让他毫无招架之力。
方修云原也是江南著姓,方家的嫡出公子。父亲曾是当朝四品高官,前途无量的首辅心腹,清名满天下的刚正御史。家中也曾有严父慈母、长姐幼妹……然而一朝天塌,父亲下狱为奸人所害,母亲姐妹被充入教坊,幸为舅舅搭救——可亲舅舅却也正是害死父亲的奸人之一。
至于他自己,自九岁那年和周芝一同被充入庆府成为宫奴……至今,已经四年了。
这四年间,他经历了一个男人,可能经历的,几乎是最大的痛苦——最大的痛苦是成为太监,而他,则是被太监肆意折辱。
庆府并不是个油水多的衙门,管事太监又能是什么好人?恰好,手下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一群可以随意泄愤的宫奴。在庆府,白日里,不仅是管事太监可能因为任何一件小事,而随意呼唱鞭打羞辱于他们这些罪奴,就连偶尔路过的,最低等的小内侍,也可以凭喜好戏耍他们。这些,都是即使有薇然隐隐的庇护,也无法避免的。
三岁识字,四岁从父亲读圣贤书的方修云,至今都不明白,他是怎么支撑过来的。
哦,对了,在这段噩梦般的日子里,他还认识了一了奇怪的女孩,颖国公府……箫薇然。
她也是自幼长于宫中的贵女,却不是无条件地在享受宫中的荣华。第一次见面,他和周芝,他们,被四岁的她所救。
四岁,完全还是个孩子,却说出了“我知道你们父亲的死因,但抱歉不能告诉你们。我需要你们为我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请你们不要放弃自己……”那样的话。
那时他以为,他们的未来,就是对她以命效忠,却被她充满天真地,孩子气地拒绝了。她不知道的是,从那时起,他们便对她生出了无法遏制的好奇。之后一有机会,便千方百计地打听关于她的消息,观察她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们知道了她虽是颖国公长女,却是庶出,生母是被正室害死的贵妾,皇后的亲姐姐;知道了颖国公是因为后院被嫡妻把持,才将爱女甫一出生便送入宫中;知道了她在这宫里的地位,只是奴才们之上,主子们之下,离了东太后身侧,连伊美人这样的角色,都可以给她难堪……也看到她谦和忍让地包容宣宁大公主的任性,安静沉默地旁观四皇子的洒脱,恭谨守礼地应对太子的挑逗……
他的九岁到十三岁,看着她从四岁到八岁:收敛起所有孩童心性,迎合着同龄的龙子凤孙们,把童年埋葬在了,这繁花盛景之下。
还是那句话——如果不是这样的她,方修云只会对对面的人说:虽然如今东太后娘娘已准备对太子殿下动手,但幸而还未正视您的存在,正是您继续在他们二位眼皮下发展势力的大好时机,请务必抓住这个机会!
可是对她……箫薇然。他知道此刻的她,需要的只是安慰。尽管以他的身份,根本不配给她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