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殿。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秋永盛!”
文武百官,宗室外宾齐声下拜,其声若滚滚奔雷,沿着特殊的回音壁远远传出,直至宫城外的万民宴上,都能够清晰听见。
各怀鬼胎的大魏帝后,貌合神离地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姿态相携步入大殿,在至高的御座上稳稳坐定。
“众爱卿平身。”
中秋午宴的流程很复繁又很简单,无非是皇子们、公爵以上宗贵、二品以上大员,还有藩属国的使臣们依次上表道贺,然后皇帝状极满意地表扬一番,再念一篇由内阁执笔的,称颂四海升平的诏书,接着上歌舞、开宴……
由于皇子们年幼都未参政,所以今年仍由太子做为代表,带领兄弟们向皇帝一起道贺。另外增加的一个新的环节,则是由皇帝将皇后“亲手”所做的月饼赏赐给群臣——这一给张雅君面子的举动,在之后的几年间竟被固定了下来,并渐渐成为了大魏的一个民俗。
张家的皇后们虽然因为种种原因,都争宠无能,但也亏得这样,在维护对外形象上也一直都颇有心得。如此,才能依靠朝野舆论来保住后位,是以大家心目中一直都觉得现今的皇后张雅君乃是贤后,只可惜皇帝不愿亲近。
想到这里,不免又有许多道目光,落到座位略有些靠后的颖国公,箫巍身上。
当年颖国公送庶长女入宫教养,惹得东太后不快,皇后被罚,此事众人还记得清楚。当时也不过是叹一句,颖国公宠妾灭妻,做得太过,再同情一下夷陵侯府:养出这么个糟心的嫡长女来,本是做皇后的命,偏要去给人做妾,搞出如今这样尴尬的局面,带累着宫里的贵人也跟着没脸,真是可叹。
谁成想,这位宫中称“箫姑娘”的颖国公府大姑娘,只稍微长大一点后,就得了东太后格外的青眼,才六岁就可以出宫与家人过年。要知道大魏历史上其他几位同样养在太后宫中的宗室女,可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据说箫大姑娘自幼聪明伶俐、乖巧懂事,虽于经义上一般,但尤擅乐理,更难能可贵的是,似乎极大地调解缓和了大公主与二公主的关系。
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今年四月所发生的事情。
当初薇然在四皇子被淹死的池塘边,大骂高揽的那一番话,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传到宫外时,已经变成了十分夸张的版本。如“四殿下几次游回岸边,都被太监按着脑袋压回水中”、“众皇子皆瑟瑟发抖,不敢上前”、“颖国公大小姐孤身独闯十几个太监的围追堵截,跳入冰冷刺骨的池水中”……
还有她对皇帝说的那些话……只是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就足够旁人惊悚了。
因为这件事本身的巨大话题性,加上后来皇帝退让让高揽道歉,并追谥四皇子为怀王的“正义成果”,其引起的巨大的舆论浪潮至今仍未平息。甚至坊间传闻,已经有戏班子,在排演以这一事件为题材的剧目了,戏名就叫《哭怀王》……
据说翰林院还有好几位年轻的翰林,也私下参与了剧本的编写,加了不少讽刺阉宦的辛辣段子进去。
到今日将将四个月过去,虽然皇帝依然将群臣所上的痛斥高揽的奏章留中不发,但高公公确实收敛了太多,据内阁和宫里传出的消息,这位“干爹”,最近已经日益清减了。尤其是前阵子那起不清不楚的关于玉司的流言过后,据说大太监的脾气,忽地就暴躁了起来。
待到将来扳倒这阉贼之时,怕是连史书上,都要记下颖国公大小姐一笔呢。
又据说皇帝被顶撞之后,许是出于对早夭的四子的补偿心理,或是对其他儿子们“不友爱”的行为而产生的心寒,不仅不生气,反而十分地欣赏起颖国公大小姐来。又因着东太后和和皇后的教养有功,去挽湘宫和舞凰宫也勤了许多。瞧那颖国公箫巍,不也是托她这个庶长女的福,才“官符其爵”的吗?
此女日后,不可小觑啊……众人心中闪过史上一系列有名的或贤德,或残暴的公主贵妇皇妃们的事迹来。
宴会过半,箫巍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在了人群中。
“朕去更衣,很快回来。”皇帝安抚地拍拍身旁皇后的手。
“皇上去吧,臣妾为您看着。”张雅君温声答应,目光快速扫过席间。
颖国公不在,卫国公在;兄长夷陵侯不在,卫国公府的姻亲梓安侯在;德王不在,靖王在……
……
随着群臣告退的声音响起,隆安八年的中秋群臣宴,在胜利召开后圆满结束了。
从下午开始的三天时间,是大魏律例上定的休沐日,供官员们合家团圆赏月,还可以携妻带子出门游玩。
“皇后,这是怎么了?”紫宸殿中,皇帝见皇后神色有异,不由问道。
宴席方罢,张雅君的手还挽在皇帝的臂弯中。她微微背过身去,做拭泪状,哽咽道:“臣妾只是听说,您让颖国公夫妇参加晚上的家宴,就想起了臣妾那可怜的姐姐……”
“你姐姐啊……”皇帝说着,语气微妙地顿了顿。
皇后的姐姐,他怎么会不记得?那是第一个明旨都已发下,还退了他的婚的女人。有了她开的这个好头,之后就是贵妃的亲姐姐,如今的翊阳王世子妃,在西太后已经放出风声要定她为太子妃的状况下勾引了翊阳王世子,还美其名曰,说什么“私定终身”……
他纵是再不济,当年也好歹还是太子,居然被全力支持他登基嫡母和“生母”的娘家侄女接连以这样的方式打脸,其间的屈辱,当真难以言述。
但如今随着时间流逝,大张氏身故多年,他也从和贤妃相处的一点一滴中明白了爱的真谛,竟不知不觉对那个女人也生出了些许理解。
尤其是对比大张氏身故后,箫巍一蹶不振,全副身心只放在入了宫的庶女身上,就连生母颖国公太夫人也疏远了不少的颓废表现,和大胡氏现今风光无限地做着她的世子妃,胡家还犯下了那样的错事。一切的一切,让他不禁将这些许理解,都转化为了一种同情。
大张氏和箫巍只不过是真爱罢了,说到底,都是当年父皇将他们活活拆散,再为了安抚东太后,把大张氏强行塞给他罢了。那对男女又何其无辜呢?
“皇上息怒,臣妾不是有意说到姐姐……”见皇帝神色不明,皇后忙撑着病体请罪。“臣妾只是忍不住……情不自禁罢了。”
“皇后不必如此自责,”皇帝看着伤心的皇后,勉强伸手拍了拍她搭在他臂弯间的手背。“朕没有怪你的意思。”
仔细想想,他与张氏,自大婚起就没仔细瞧过她的模样,这么多年的夫妻也不过是面子情份。直到刚才想到她的姐姐的时候,才发现时隔多年,他早已忘记了这两姐妹的闺名。
是张雅君,还是张雅乐,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他居然都记不得了。
唯一有些印象的,不过是登基前那段日子,张氏恰好大病了一场,整日里形容憔悴、花颜失色。让一直有意冷落她的他,终究难忍心中怜悯,给了她一个孩子——所幸是个女儿,又是他的长女,他自然也多疼珑儿些。
往常她心里明白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从不在他面前做出如此真情流露之态,今天却……皇帝又想起皇后第一次破格要求襁褓中的薇然暂住到她宫中,后来又不顾皇后的威严狠狠折了温晴郡主的面子,皇后似乎,待她姐姐很不一般呢。
“好了好了,朕不是许颖国公入宫,让他们一家团聚了吗?”
“那是他和温晴,还有他们的女儿!要是薇然只能和珑儿她们坐在一起,却看着下面父亲‘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该有多么伤心?”
“呃……”皇帝表示难以理解女人的心理。
“罢了,朕就允了你,让颖国公提早些入宫,与薇然单独见上一面,但开宴时,她必须坐回公主们那儿去,知道了吗?”
“臣妾谢皇上,在您眼中,臣妾就是那么没规矩的人吗?”皇后抹泪开颜,浅浅地娇嗔着,睨了皇帝一眼。
“哈哈,皇后也累了吧?晚宴还要你多多辛苦,快回去歇着吧。”
“是,臣妾告退……”早就知道皇帝不会对自己动心,但那又如何?她好歹,也完成一个目标了。
“高揽,送送皇后,”莫非,张氏发现什么了吗?也罢,身为皇后,连这点政治敏感都没有的话也就不配做皇后了。看在他接下来就要重用张、箫两家的份上,这次就给她吃一颗定心丸吧。
皇后上了凤辇,来不及回舞凰宫将身上大妆卸下,便一路直奔了挽湘宫。
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姑侄商议了半个多时辰后,一份“形势有利,按兵不动”的密令,终于在短短几息间,传至了宫中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