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浮图城使鞠文泰感到吃惊。
作为高昌王子,他接待过很多突厥人的使者。但是,使者都是路过高昌,无论是傲慢还是谦恭,这些人终究都是过客。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没给他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如今,站在巨大的城门之下,放眼四周,毡帐连绵,一群一群悠闲的牧群低头啃草,蜿蜒的点缀到天际。这使他内心生出一丝遗憾,又有几分羡慕。
与高昌的绿洲相比,草原一望无际,仿佛没有边界。大概上天故意而为,让他生在被戈壁乱石和沙子围困的弹丸之地。浅池无法藏苍龙。
在他年幼时,总以为高昌绿洲就是整个世界。
一俟学会骑马,能够带着随从四处游荡,他常常驻马沙漠边缘,凝视远去的驼队。
牙齿掉光、满脸皱纹的老奶奶会给他讲故事,东西南北,无所不包。但是,她总不忘记强调,离开高昌的路上布满了幽灵和鬼魂。
这倒是没错,在这一次的旅途中,路上不时冒出骸骨。人的或者动物的。
“该死的强盗!”有几次,驼夫一边翻腾着尸骸,一边咒骂。
“你怎么知道是强盗干的?”张雄问道。张雄是他舅舅的儿子。年岁与文泰相仿,作为他的护卫,也是头一遭出远门。
“这是斧头劈开的伤口,”马夫将尸骸的头骨摆正,上面果然有一道深深的齐整切口。“这是一只箭头。”他又指着死者的腿骨说。那里一枚箭头牢牢地插在骨头上。
沿途掩埋人骨耽误了不少时间。以至于张雄担心,他们不能按照命令抵达可汗浮图城。
“我会跟可汗解释。”鞠文泰安慰张雄。尽管他不知道可汗是否会给以理解,但是无论如何,逝者不应该裸露在太阳底下。
鞠文泰没有见过西突厥可汗。但是,父子俩在谈话中总会提到可汗。论辈分,泥撅处罗可汗,或者高贵的泥撅处罗可汗,草原之王,是他母后的侄辈。
鞠文泰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亲缘关系。
他的生母姓张,也就是张雄的姑姑。他如今是高昌王世子,但是,他的母亲并不是王后,只称为夫人。
如今的高昌王后,是祖父娶到高昌的突厥公主。祖父去世,父亲鞠伯雅即位,按照收继的风俗,又娶了突厥公主。
为此,鞠文泰既愤怒又困惑。
每次提及此事,他父亲总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然后不无庆幸,聊带自我安慰的补充说,“风俗就是风俗,我们两个算幸运的”。
“你不应该与命运抗争,前生因今生果。”胡须花白的寺院主持奉命劝诫王子。也许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他的声音要比宣讲佛法的时候低八度。
“你们迟到了!”迎接他们的突厥官员语带责备。
“抱歉,路上耽搁了。运送这些酒费劲的多。”鞠文泰指着骆驼背上的酒坛。
“你向可汗解释吧!一直等着这些酒,庆功宴都耽搁了好几天!”官员不理会他的辩白。
“以前的达干怎么不见?”同行的鞠伯养问道。他是文泰的叔父。
“他死了,战死了。由我接替。”官员没好气的回答。
鞠文泰转向张雄。后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包递过来。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请笑纳。”
官员接过来,手中一掂、轻轻一捻,然后破颜而笑,口气和缓了很多。
“王子阁下您太客气了。待会儿见大汗的时候留心点。”
“多谢!”还是金子管用。鞠文泰想。
来前父王就准备好了给各色人等的礼物。这个锦包是父王指明要送给负责接收税物的突厥官员,里面包有一对金耳环,一个金戒指,一个精致的脂粉小银盒。
“别看他们的级别低,管理财物的可都是可汗的亲信,说得上话。”父王解释道。
装满葡萄酒的坛子全部从骆驼的背上卸下来,并被堆放到帐篷中。鞠文泰、鞠伯养和张雄才被领到可汗的大帐。
白色的大帐位于五重城中央高台上。
大帐里挤满了人。
中央一堆火,上面支着一口铜锅,锅中煮着肉,看不出是马肉还是羊肉。几个人围坐边上,各自取用。
旁边单独有一席。其实就是有一个单独的铜盘,里面放着肉块,还有一副酒具。主人是一名歌手,他刚饮完一壶酒,然后手抱起胡琴,开始吟唱。
有人示意刚进大帐的鞠文泰保持安静。
“草原的雄鹰,
英武的可汗,
你的威名传遍四方。
苍天之下,
黑土之上,
尊贵的世系,
诞生人类之孙之上。
伟大的土门可汗,
无比的室密点可汗,
是众长之长,
万王之王。
从遥远东方的兴安岭,
到极西的铁门,
神武的祖先东征西讨,
广袤的草原为我居之地。
伟大的祖先
都是英武贤达之辈,
他们遵从命运,
相继而逝。
前来吊祭的人们,
从日出之所,绵延至日落之初,
高句丽、大墙之南的周隋、
波斯国、三十姓,
我们的祖先如此光荣。
先人已去,
难鞭不肖之辈。
随后无知之可汗,
怯懦与贪婪之辈,
相互为敌。
为置兄弟重新言欢,
伟大的处罗,
攻打了启民,
尽管伪汗纠合了无数的仆从,
在英勇的处罗前,
都作鸟兽散。
看,
他们逃走了
像惊慌的麋鹿。”
“非常好!这是宴会需要的歌。”歌手刚一唱完,有人高声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