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只闻得到浓烈的血腥味,穆君玄不停地奔跑,却怎么也逃不出这片黑暗。忽然,一袭白衣向他走来,他听见有人轻声问,“穆哥哥,你是不是想家了?”
猛然惊醒,四壁被满殿烛火照得辉煌,案上堆了一摞的奏折还有两三道敞开未批。
又做了那个梦!三年来,穆君玄总逃不过这个梦的纠缠。
“皇上,时辰不早了,您要保重龙体,早些歇息啊”,陆公公见皇上醒来,早命人备好热茶,上前奉上时轻声劝道。穆君玄闭上眼挥了挥手,陆公公只好无奈的退了下去。
陆景自小跟随穆君玄,已有十五载,穆君玄虽喜怒难定,但在他身边跟随多年,多少也能摸到一点。如今大局刚定,虽表面风平浪静,但私底下前太子一派还蠢蠢欲动,朝中大臣也未完全信服他,穆君玄此时事必亲躬,批阅奏章也时常到深夜,而天未亮又要起上早朝,陆景看在眼里,心疼皇上的身体却也可奈何,只有忠心耿耿尽他自己的本分。
穆君玄放下刚啜了一口的茶,重新拿起一道折子翻开,眉头却越来越深,他啪的一下将折子砸在案前,“陆景。”
听到穆君玄发怒的声音,陆公公忙从殿外进来,躬身道:“皇上”
穆君玄面如寒冰,冷声道:“大哥近日在牢中竟还有心思结交朋友么?”
陆景一愣,瞥到被砸在案前的奏折,旋即明白几分,答道:“回禀皇上,大皇子近日意志消沉,已在牢中病了数日,除了太子妃曾去探过两回,没别人去过。”
“他们倒是夫妻情深,”穆君玄冷笑一声,将身子向后仰在蛟龙椅背上,“想必牢中的日子皇兄过不习惯,从前贵为太子锦衣玉食惯了,身子竟如此不济,塞北沙洲倒是处磨砺心性、强身健体的好地方。明日将大皇子放回府中,让太医好生养着,养好了便送皇兄与皇嫂去塞北颐养天年吧,顺道赐他们几十头沙羊,以免日长寂寥。”
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姜迪简直胆大包天,竟敢在众人唯恐避之不及时为大皇子求情,还敢以“为社稷安稳,皇上念及手足之情”为由。也不想想,自古帝王多猜疑,更何况是曾经与皇位只一步之遥的太子,即使不被除之而后快,也定容不得他安稳。穆君玄认为姜迪为前太子求情大半是受梁相所托,前太子穆君仁的正妃梁月如是梁丞相之女,也是梁相当时为稳定自己地位嫁给太子的一步好棋,却未想到会一夜之间遭此变故。但梁相不愧是历任三朝仍屹立不倒的元老,不但一夜间认清形势,翌日便上书将手下部分兵权交出,并大斥太子狂妄自大,竟敢谋逆犯上,简直天理不容,还将梁月如接回丞相府,俨然与罪臣穆俊仁划清一切界限,力求自己明泽保身。而此次梁相派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官员来探他的口风,当日的折子也未对此事提及半分,应是不敢对此抱有太大希望,梁月如这枚棋,他是打算弃了吧!
但即使只是试探,也是狗胆包天,朕的心思岂容得到你们揣度,当我是穆俊仁那个草包吗?我要让你们知道,既然我坐上这个皇位,这天下事,便是我说了算!
陆景心中一颤,恭敬的回道:“嗻。”
翌日一早,陆公公便到天牢宣读圣旨,将大皇子接到原亲王府,还请了数名御医为其医养,王府上下一片欢腾。
新皇刚登基,内务府下令选秀的告示便张贴到了全国各处。
渝州知府一早就收到朝廷的圣旨,各地方知府、京中七品以上官员均要上报一名族家中尚未婚嫁的十三至二十岁女子,以备甄选填充后宫。可怜自己唯一的爱女嫣儿从小失去娘亲,虽自己在她十岁那年续了容儿,容儿也待她如亲生,可没想到才短短三年,便要离开自己进宫,徐荣海便忍不住连连叹气。
知府夫人容心听到徐志海叹气,轻声问:“老爷可是在为嫣儿进宫的事烦心?”见徐志海无奈地点头,容心宽慰道:“老爷且别烦心,容儿倒有个法子让嫣儿不用进宫。”
徐志海听此,道:“这回下了圣旨,可怎敢不去。”
容心微笑道:“自然要去,不过不用嫣儿去,”容心见自家老爷一副疑惑神情,继续道“老爷可还记得我的侄女澜依?前些日子,正好满了三年孝期。”
徐志海恍然大悟,容夫人说的是三年前与她一同到徐府的若澜依,那时她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却已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模样,却因为她亲人去世,终日一身孝服,一方面纱,也喜清净,就将她安置在鲜有人过往的菩提苑,而三年来,她没有出苑一步过,只有每日服侍的丫鬟为她端进一些斋饭。徐志海觉得这样有些怠慢,但她的姑母容夫人说这是她们家里的规矩,加之容夫人时常去菩提苑探望,道她也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久而久之,徐志海也不再在意,甚至都忘了有这个人了。容夫人这下提起,他倒是想起来确有这么一人。
“你是说,让澜依替嫣儿进宫?”徐志海道“可她不是徐府的小姐…况且,一如宫门深似海,为了保护嫣儿而让她进宫,我也于心不忍啊!”
容夫人却摇摇头,拉起夫君的手道:“我知道老爷也为澜依好,但老爷您想想,嫣儿才十三岁,进宫定无法立即得到恩宠,而在宫中没有恩宠何其危险,况且嫣儿性子太小孩子气,也不懂得人情世故…而澜依不一样,澜依性子沉稳,以她的貌相,寻常人家她也是不肯的,之前因为服孝已耽搁三年,若是进宫选秀,指不定还有她的造化。至于身份,老爷可收她为养女,姓氏随徐便是。”
徐志海被容心一阵开导,也不由得动摇,只是叹道:“也要看她自己的意思,若是她不愿意,我们也不能强求,嫣儿便只有听天由命了。”
菩提苑内,`几丝微风轻轻撩起素白的衣角,三两只蝴蝶围着苑中石桌上几朵白色小花翩翩起舞,若澜依仍穿着一身孝服,一头瀑布般的青丝简单盘起。“又到春天了啊,三年了。”
前几天容夫人带来一个让她震惊的消息,靖穹已易主,三皇子穆君玄登上了皇位。现在,他居然是万人景仰的皇帝了。
心口还有微微的疼痛,娘亲,父亲,族长、还有若水的叔叔婶婶,对不起。
想起那个面目冷俊的少年,胸口一阵抽搐,穆君玄,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鼻口传来淡淡的香味,澜依没有回头,她静静的看着那只停在花头的蝴蝶。那只是她一时兴起描的几朵依兰花,这儿哪有这种花呢,那是属于若水的。过了一会儿,蝴蝶像是知道了那花只是画出来的,振振翅膀飞走了。
这个菩提苑从来就不曾有人栽花,却还是有痴傻的蝶儿被迷惑,如果蝴蝶也有情感,知道这一切只是虚幻的,是不是也会愤怒?
很多时候,我们明知道一切不可能,却还是自欺欺人的相信自己会是例外。
良久的寂静,澜依转过身,不解,“夫人来了许久,为何不唤澜依?”
容夫人温柔地看着她,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昔日那些熟悉的影子,许久,她才开口:“澜依,我今天来,是想给你讲个故事。”
“那是二十年前,”容夫人坐在石凳上,开始讲道。
“有一个女子,在皇上携众兄弟出游狩猎时,故意令自己被皇上误伤,目的就是引起皇上的注意,皇上见那女子年轻貌美,果然喜欢上了她,将她带在狩猎的队伍中。
后来,女子却喜欢上了途中精心照顾自己的五王爷。皇上知道后,用自己的身份威逼利诱,硬是将她纳入后宫。女子一心只想着五王爷,却忘了自己当初一心引起皇上注意的目的,对皇上态度冷淡,这让皇上嫉恨在心。于是在一次战事中,他让自己的亲弟弟死在了战场。“讲到这,容夫人叹息一声,接着讲道,“除去了五王爷,皇上龙颜大悦,此时又传来了她有身孕的消息,于是皇帝打算下旨封她为后。”
澜依知道二十年前的皇上便是如今的太上皇,现在众所周知的皇太后是当朝梁相的姐姐,也就是后来被打入天牢的大皇子的生母,绝不可能是什么身份不详的女子,只听过有一个太上皇以前特别宠爱的女子,可早就去世了,封号生前也还只是沁夫人。澜依知道这故事后来定有变动,只静静的听容夫人讲。
“她听到五王爷的噩耗,又恨自己被强迫有了他的孩子,更不愿待在他身边,于是她一把大火烧了自己的沁玉宫,从此世上再没她这个人。”
看着容夫人怨恨的神情,澜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容夫人对此事如此清楚,难道…”
容心也不再隐瞒,她对上澜依疑惑的眼神的,“没错,我就是当时的容沁夫人,可自从五王爷死后,我的心就死了,干枯了,我改名为容心,再也不踏进京城半步,只想将一切都忘记。”
“可偏偏命运弄人。”
容夫人眼里满是自责与痛楚。“我本来是带着任务离开家族,却由于自己的私情而功亏一篑,我愧对族人。可更让我恨的是,当我回到家,却看着所有的亲人族人都死在自己面前。”
“依兰,你亲人被杀,若水全族被灭,你不恨吗?”
依兰心中一惊,“我从未说过我是谁,我也没有说过我是……你如何知道?”
三年前那个夜晚,娘亲倒在她的面前,族长告诉她,她救的少年是靖穹的皇子,是他混入若水,在水源下毒,又向老皇上献媚邀宠,带领侍卫闯进若水,为了得到长寿驻颜的秘籍,为了世上不能有比天子皇权更神圣的东西存在,他们不惜将若水一族毁灭。被娘亲推入密道逃跑的她在半路哭晕了过去,醒来却看到了容夫人。她跟着容夫人进了徐府,成为她的侄女,改名澜依。对于救她的事,容夫人只字未提过,依兰伤心过度,虽然对容夫人也有很多疑惑,却始终没有过问。可今天容夫人这一席话,让依兰隐隐觉得有些真相要浮出水面了。
“皇上没有相信我的死,那几年,他四处暗访,搜集各方情报,最后还是想到了若水。”
依兰不可置信的看着容夫人,“你是说,你也是…”
容夫人哽咽道:“没错,我是若水的人。那晚,我回到了若水,却看到姐姐倒在血泊里,我想救他们,可是我无能无力,她嘱咐我一定要找到她的女儿,我只能沿着你离开的那条密道离开她们,我眼睁睁的看着她们,一个一个的离我而去,还有那晚漫天的火光……可是,依兰,我找到了你。”
依兰猛然抬起头,对上容夫人含泪的双眼,她一切都明白了,为何容夫人从不过问她的过去,待她如亲人一般。为何自己总是在容夫人身上找到熟悉的感觉,原来,她便是娘亲时常提起的容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