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言墨白频繁被召入宫,皇上似乎有意升他为礼部侍郎。
现任的礼部侍郎是旧朝的老官,关系想必与梁丞相也是不浅,暗地里竟不知道提拔了梁相的多少后生,穆君玄自亲政以来一直对其耿耿于怀。
正好近日有人上奏,礼部侍郎贪赃枉法,言之凿凿,皇上便想顺势罢了他的官。但朝中一些老臣对此颇有微词,认为皇上不应听信一些人的片面之词,而冤枉了一个为国效忠了几十年的忠臣。
穆君玄暗中授意言墨白调查此事,以免打草惊蛇,倘若证据确凿,便令言墨白顶替这一官职。
这一日,如常进宫向皇上汇报调查的进度后,言墨白出了大殿,突然绕道往一偏僻之处走去。
如果有缘,或许还能见到她。
池中荷叶正盛,昨夜开的花苞也开始吐露芬芳,澜依踮脚试了试,离岸便最近的一朵荷花还差一点距离,她在附近找来一根旧竹竿,想必是之前作划船之用的,便轻松将那一朵含羞待放的荷花勾了过来,正要伸手去摘时,却听身后一个冰冷的男声道:“你一袭白衣看似心纯,却也做这辣手摧花之事。”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澜依一惊,手中的竹竿便掉进了池塘,手指刚触到的花茎也迅速远去,她的第一反应是躲!
可是躲往哪里?她呆呆的站在背对他的地方,清楚地感觉到一双利剑一般的眸子在注视着自己,刚刚那个声音,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陆景上前一步,“大胆…”
穆君玄却伸出手阻止了他,“不必。”
该来的终究会来,她一咬牙,便打算转身跪下。
虽然心中不愿,可如今,她是妾,他是王。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个男子带笑的声音,“皇上,让臣好找!”
穆君玄转身望见不远处的言墨白,眼角的余光瞥见正打算转身的白衣女子,丝毫没有犹豫地带上陆景径直向前走去,只留下澜依一人楞在身后。
言墨白恭敬地行完礼,忽然抬手从袖中抽出一株盛开的荷花,“臣前几日路过此处,见池中荷叶荡漾,花蕊将绽,今日特意绕过来看看,没想到竟如此有缘遇见了皇上。”
穆君玄接过言墨白手中的荷花,笑笑,“我却是特意来遇一个人”。
言墨白与他一同眺望眼前碧波荡漾的荷池,语气不惊,“那皇上可遇见了?”
“凑巧,没想竟刚好撞见”。
言墨白手一紧,忽然松开拽着袖子的手,大笑道,“敢情皇上是特意来寻微臣的!”
穆君玄望他一眼,也一同大笑起来。
见穆君玄带上陆景离去,澜依才感觉如释重负,她垂着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气中反复地画着叉,仿佛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最终,她还是转身朝他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一刻,突然所有往事逐渐重现,这么多年假装的平静开始瓦解,原来,自己竟差点忘记了不该忘的东西!
在她模糊的双眸中,倒映出一个有些熟悉又全然陌生的伟岸身影,那个身影逐渐模糊重叠,离去。啪嗒一声,两行眼泪打在手背上,她画叉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紧握成拳,关上双眸,眼前一片漆黑的倒影,她突然开始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神女说过,进宫去…
进宫去…
你就知道你要做什么…
澜依呼了口气,定定心重新摘了一朵荷花,挤出一个笑容,向院内琉璃的房间走去。
紫若见到从荷池回来的澜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接过她手里的荷花,在琉璃的房间寻了个瓶子插下。
琉璃睁开眼望了一眼那株荷花,忽然勾起嘴角轻轻一笑,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幸福笑容,“有此姐妹,便是长留于此,我也无憾”。
“长留于此?”,澜依拉起她的手,“琉璃你恐怕是睡糊涂了。”
“你寻朕何事?”穆君玄收起笑容,忽然一本正经问道。
言墨白捧手朝着皇上行了个礼,严肃回禀道:“臣忽然想起一事,想要请教陛下。”
穆君玄却不问何事,反而问道:“那你又是如何寻到此处的呢?”
言墨白顿了一顿,穆君玄看似随意一问,却是目光如炬,容不得自己半点犹疑。
他嘴角闻不可闻地低笑了一声,然后慌忙抬起手虚掩了一下,“其实臣也是误打误撞。”
言墨白说道:“从陛下大殿往外来,都是通往各处娘娘寝宫与藏书阁等路,臣半路返回未见陛下,便一一询问各个路口的值班守卫,均不知陛下所踪,正好就只有这么一处偏僻且未有守卫之地,臣便摸索着过来了,臣前几日迷路来过此处,见池中荷叶荡漾,花蕊将绽,今日也想绕过来看看,险些被此处的景色给困住了…没想到竟如此有缘,果真在此遇见了皇上。”
穆君玄眼神带笑,嘴角却未有笑意,言墨白也不知对方是信与不信。
如此看来,这个女子,想必是后宫之人。
空气中仿佛凝结了一层冰霜,言墨白眼眸纯净,身形恭敬,穆君玄负手而立,侧对着言墨白望向一池春荷,心思难辨。
“有一事,朕倒是想…”
穆君玄望了眼一旁的陆景,“罢了,此事我日后再与你商议。”
穆君玄突然想起问道:“你适才说有事要询问朕,是何事?”
言墨白直起身子回禀道:“臣想起,前些日子科举考试之际,曾听同考之人透露蛛丝马迹,隐约有必然上榜之意,可此人其实公认并无真才实学…”
穆君玄转过身,望向言墨白,双眼里浮现出一丝赞赏之意,“哦?此人姓甚名谁?”
言墨白答道:“臣正是想请教陛下,此人复姓诸葛,单名一个华,请问陛下,此人是否在今年中榜之列。”
由于各州的考试在每年秋天,第二年春天方才由礼部进行考试,而原本由礼部试选之后的殿试,却因皇上刚刚登基精力不足直接省去了,也就是说,此次科举考试完全掌握在礼部一人手中。
言墨白虽然也担心提出此事可能会殃及自己,这个新科状元的头衔难免会因礼部的倒台而遭人诟病,但既然穆君玄已经铁了心要扳倒礼部尚书,那这届科举的结果迟早会被人拿出来做文章,与其到时候坐以待毙,不如自己主动出击。而且,穆君玄暗中指定自己负责此事,不论是真的信任还是故意将自己推向风口浪尖的位置,届时礼部与新科状元这一层关系,自己肯定无法独善其身。
但其实言墨白并未过多担心,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亦或是无知者无畏,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安全的,从穆君玄对待自己的态度上,从第一次见到穆君玄,两人坦诚相待的对话上,从自己隐隐与其的惺惺相惜上…
他记得穆君玄说过,“有能刚举之,无能则下之。你既然有才能,朕就钦点你为状元。”
何况,这也是当下自己能够迅速想起来的借口了。
私下入皇上后宫之地,是大罪。
穆君玄深思片刻,对一旁陆景吩咐,“回去你便立刻命人将此次中榜名单,每位中榜者的籍贯、家世,党派等详细资料抄录两份,送到朕的御书房来。”
陆景恭敬答应。穆君玄接着对言墨白下令,“务必彻查此次科举中前几位的家世背景,详细查查他们是否与礼部有往来,负责科考的几位官员,可也都是礼部尚书培养多年的得意门生…”
言墨白立刻便明白穆君玄的意思,一个欧阳华还不足以掀起这场风浪,若是牵扯出多人,不仅能将礼部的罪定重一些,说不定还能从这些利益链中查出其他贪污案的蛛丝马迹,为目前停滞不前的局面增加几点生机。
“至于你这个新科状元,就别费什么力气担心自己了,”穆君玄突然说道,“你的一切都在朕的掌握之中,朕早有安排。”
听这话的意思,皇上早就派人调查过他了,他是在向自己授意,不用白费力气花时间掩饰什么,也不用费时间来考虑礼部一旦倒台该如何自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臣遵旨。”
既然如此,担心的确无用,自己倒真不必白费这个力气。
“下回你进宫,你便直接到朕的御书房来,我令陆景取一份中榜名单交给你”,穆君玄补充道,“此事切记,不要张扬。”
言墨白行礼遵旨。气氛便又重新回到适才的感觉,只是这回穆君玄仿佛不再像之前那样疑心重重,他转过身望着刚刚望过的一池春荷,语气听不出喜怒,
“言状元,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言墨白低头答:“臣不知。”
穆君玄仍旧望着荷池,语气平静,
“这里,是一些人的牢笼,也是一些人的梦境。”
言墨白没有接话,他并不明白,穆君玄口中所言是何意。
既然是牢笼,又为何有些人愿意入梦成镜?
那女子年纪轻轻,却似乎已不受宠…如果这里是冷宫,皇上又为何还来探望。
穆君玄挥手示意,言墨白便行礼退下,满腹疑问只能慢慢消化了。
待言墨白走远,只剩下穆君玄与陆景二人。穆君玄喃喃开口,“陆伯,你可知这里,让我想起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陆景没有回答,穆君玄的悲伤溢于言表,除了那件事外,没有什么会让他这么不愿想起,只是恐怕今晚,好不容易平息的梦魇又会缠上他吧。
陆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万人只见到君王心狠手辣威风凛凛的一面,何尝知道他们内心所受谴责,承受万人不能承受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