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穆君玄对选秀之事就兴致泛泛,下令选秀只是为了堵住那些上奏后宫无人的大臣的嘴,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让言家的女儿进入后宫,所以也一直未将选秀之事放在心上。
当陆景提醒他应当宣召秀女觐见并择良纳入后宫时,他为了省事,直接下令让宫中的画师将秀女的画像采集上来。后来画像虽被呈上,他却一直未拿来看过。他按照早就拟好的名单召幸赐封一些秀女过后,便不再宣召海棠苑的女子侍寝。
名单上的女子都是如今朝中权势较大的官员送进宫的,这一场政治联姻双方心知肚明。可朝中不少臣子听闻皇上只宠幸了少数几个秀女便不再召幸,纷纷上书启奏,表明为江山社稷和皇室香火着想,皇上应扩充后宫,广纳嫔妃。起初穆君玄并未理睬,认为后宫之事只是皇家私事,还轮不到他们干涉。不想后来事情愈演愈烈,起初上书启奏的官员不仅并未罢休,言辞还变得十分激烈,说自古皇帝都应将后宫之事当作天下之事,况且穆君玄成年后既无主妃,又无所出,更应将选秀之事认真对待,多选一些秀女扩充后宫云云。
穆君玄每日上朝,被一些官员不绝于耳的启奏声烦得十分头疼,终日有事启奏无事也启奏,但穆君玄仍是不为所动。
没想到,后来穆君玄的舅舅孥万将军也加入了他们的阵营,公然在朝堂之上支持他们。并且私下告诫穆君玄,这次选秀不仅为了皇室延续香火,还承载了太多人的期望。很多以前投靠太子的党派和一些官职不高势力却盘根错节的官员,指望通过这次选秀来试探穆君玄对旧朝那些老臣的态度,另外一些对穆君玄刚刚登基建立起的势力还持观望态度的,则是想以此作为风向标。穆君玄只宠幸几个朝中声明势力较盛的大臣之女,不仅会让朝中一些官员心生不满,只怕更会寒了一些人的心。
而且后宫的女子哪些受宠哪些不受宠,表面上只是皇上对后宫妃嫔的态度,暗地里却能直接影响到前朝上的一举一动。
况且孥万将军作为穆君玄舅舅的身份,也认同他应当扩充后宫,多纳嫔妃,以备延绵子嗣。所以于情于利,穆君玄都不应在这件事上一意孤行。
无奈之下,穆君玄只好命陆景呈上秀女的花名册和画像,再挑选一些德貌较好的女子充入后宫。
这样一来,朝堂上那些上谏倒是少了,但让穆君玄头疼的事就更多了。为了稳住旧朝中以梁丞相为首的昔日大皇子一派,穆君玄首个召封的就是梁玉。而朝中一些人望风使舵,纷纷转而投靠梁氏,让刚刚经受太子之变的梁氏一族又开始重振旗鼓,几乎又重回旧朝时一呼万拥的情形,而这样的局面却并非穆君玄所希望看到的。
于是穆君玄随后又赐封御史大夫的女儿徐画眉、礼部尚书送进宫的于芝兰、兵部的李月等贵人,不仅是想平衡朝堂上势力倾斜的局面,也希望能改变后宫中梁玉一人独大的局势。哪知梁玉年少气盛,凭着自己家族势力和自己在后宫的得宠而越发跋扈,使得后宫没有哪一个女子敢与之作对,近日更是因为穆君玄封了言婉清娘娘的品阶而大闹。虽然穆君玄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十分强硬,但最终还是免不了对她进行安抚,所以一连数日,穆君玄从西华宫看望言婉清后,便要前往梁玉的寝宫留宿。
言成睿那边的折子每日呈得很勤,虽都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问安话,但在穆君玄眼里,却别有用意。言成睿是一介商贾,本没有呈递奏章的资格,但言家在京城交涉的官员不少,甚至很多都是在自己的默许下结交的,那些代为传达的奏章直接被送到御书房,穆君玄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穆君玄没有回复过那些奏折,一方面由于自己的身份多有不便,另一方面他也觉得没有回复的必要。西华宫的宫女都是言婉清身边的人挑选的,周边的侍卫自己也没有插手干涉,想必其中言家的眼线也不会少。自己每日前去探望,命人对她悉心照料,言婉清在后宫的地位也是独一无二,对于这些回答,言成睿在奏折中似乎表示较为满意。
穆君玄终于明白,当一个人决定要进入另一个人设定的棋局时,除非那个人有能力掌控全局,否则为了最基本的立足,他只有按照别人制定的规则一步一步走下去,现在,他便处在这样一个举步维艰的地步。
他不想按照别人的规则来限制自己应该做什么,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利用这个自己如今厌恶的规则处心积虑地进入棋局的。而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打破棋局,那些卒下棋子也可能会脱离既定的规则,掀毁这一整盘棋。所以即使厌恶,他仍旧选择小心翼翼在这场棋局中行进,在遵循每一步已经延续数百年的规则时,穆君玄也在设法另外建立自己的棋局。
在很久以前,穆君玄就相信命运是由掌控的。即使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他始终无法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父皇的关注。即使他从小争先表现,任何事情做到最好,甚至在战场舍生忘死,都无法得到其他人生来便轻而易举拥有的一切,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如今,他终于通过自己的力量坐上了这个别人以为不可能的位置,这更加让他坚信,改变命运是靠自己的毅力。
“我已经从别人手里扭转过一次我的命运,这次也会一样。”
穆君玄深邃的眸子透着自信和坚定。这些天梁玉的胡搅蛮缠和自己对她无可奈何的态度已经犹如醍醐灌顶,让他意识到不能再处在这样的棋局中绕圈子了,要想尽快脱离别人的掌控,唯有主动出击。
要在一切还未成定局之前,将控制权夺回自己手中。
他拿起那卷搁置了一个多月的画像,随手抽出一张。画中的女子相貌平常,身形高挑,双手端正叠放在腰侧,给穆君玄一种热情而不失端庄之感,她眼神坚定,充满热情,嘴角弯成一个微笑的弧度,令画前观看的人也不禁被她盎然的笑意感染。
墙上女子冰冷的眼神与画中女子的热情形成强烈的对比,穆君玄挥手示意陆景上前,将手中画像递给他,“带她来。”
夜已深,月色正浓,澜依和琉璃一路说说笑笑回了海棠苑。荷池边琉璃的坦白虽曾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重,但最后两人的会心一笑也总算是将尴尬沉重的气氛化解了。澜依反而觉得,琉璃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也好,这样她就不用自己憋在心里,还要在澜依面前假装欢笑,澜依也不用在她面前刻意回避一些事情,使自己总有种欺骗别人的感觉。总而言之,经过今晚两人敞开心扉的谈话,澜依觉得跟琉璃更亲近了,她觉得如今除了紫若,她的身边还有了另外一个真心待她的朋友。
两人刚踏入海棠苑的门口,便见皇上传召的轿撵正要升起。吉祥跟在轿旁,轿上的赵玉泣不成声。见到澜依与琉璃从苑外回来,她心绪复杂地瞥了澜依一眼。一切就绪后,陆公公挥手起轿,一行人便背对着澜依他们离开海棠苑。
赵玉也终于止住哭声,放下轿帘,忍不住欣喜得笑出声来。
澜依虽然有一霎那疑惑,在时隔如此之久后,穆君玄居然还想到召见海棠苑的赵玉,但心里也不觉得稀奇。容夫人跟她说过,宫中的人和事向来瞬息万变,冷宠荣辱的变化只在转瞬之间,只怕明早一起,赵玉就再不用每日在海棠苑翘首以盼、自怨自艾了。
她只是感叹,难道果真每一个宫里的女人都那么渴望得到皇上的宠幸吗?刚才亲眼目睹赵玉的喜极而泣,可见她真的很期盼这一天的到来。那时候自己居然有些同情她,从最初落选的悲伤,到明知希望渺茫却仍无法认命的日日期盼,再到今天意外被召见的喜极而泣,她的眼泪和笑容,喜怒和哀乐,竟都是因为一个不可能完全属于她的男人。
澜依收回目光想跟琉璃告别时,才发现琉璃的脸色已经白得瘆人,她那时才想起琉璃今晚跟她也说过这样的话。此刻她心中想必十分不好受,今晚才将进宫以来积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了落选的事实,接受可能一辈子老死在海棠苑的命运,却在这时让她碰见这样的事情。何况赵玉并无何过人之处,她不仅与琉璃家世相似,相貌甚至不及琉璃,可今晚一过,两人便有云壤之别了。
澜依紧握住她的手,递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琉璃笑笑,示意自己没事。
回房后,澜依想起琉璃苍白的脸色,还有回房时有些不振的背影,心里仍有些担心,只是当时澜依不知该如何宽慰。
她能够理解,却无法感同身受,只是作为朋友,看着琉璃不开心自己却帮不上忙,难免心里有些难受。
琉璃回到房间,丫鬟喜儿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仍像往常一样伺候她洗漱就寝,却第一次因为梳头时力道不对被脾气温和的小姐呵斥了一顿,喜儿不知缘由,只能暗自委屈,一个人在苑子的角落抹泪,正好紫若从那里经过,询问喜儿为何。
因为澜依和琉璃最近走得近,所以喜儿与紫若也变得相熟起来,喜儿便将自家小姐情绪突变的事告诉紫若。紫若听后恍然大悟,告知喜儿许是因为赵玉之事,并开导喜儿后方才离去。
这一夜,有人欢喜,有人流泪。
但这种数百年来在深宫里上演过无数次的场景,早就教那些宫娥忘却感触,难以在心里激起一丝波澜。而这一夜被选中进入别人斗争而被宠幸的女子,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