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玉雉在公孙家待了有一段日子了,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帮着府里的下人添柴扫地,为的就是多得到一点信息。公孙家人丁不旺,本来他上头还有一个大他八岁的哥哥,可是十年得病去世了,那时候秦孝兰刚入门,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也是可怜。他后头还有一个妹妹,名叫公孙无忧,是遗腹女,没见过爹,妹妹出生后不久母亲也去世了。兄妹二人自小就由扈太君抚养,待妹妹及?,因为得太后喜爱,便搬去宫中长伴太后左右。公孙老爷是在朱白大战中牺牲了,大家说是因为“血餐”献祭害的。公孙无极便成了公孙家的独苗,扈太君对这根独苗管教极严,年已弱冠,却尚未说亲,房里连个通房的丫鬟都没有。玉雉见众人说得隐秘,不由得悄悄问了句:“通房的丫头是什么?”众人色眯眯地看着她,一副这你都不懂的表情,玉雉立马就懂了。
秦孝兰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玉雉亲眼看着公孙无极穿着那件绣有奇怪别致图案的斗篷去宫内当值了。玉雉幻想着太后会怎样发现这件图案异常的斗篷,会以怎样的方式找到她,会在知道她亲孙子的消息时是怎样的激动。她就这样盼望着,期待着公孙无极回府,但公孙无极回来时,面上却无任何异常,甚至连话也没有多说一句,手也没有多抬一下。玉雉纳闷儿,他在宫中晃了一天,难道连太后都没有见到吗?她按捺住性子,又等了几日,公孙无极天天穿着那件绣着信物图案的斗篷早出晚归,却天天都没有任何消息。
玉雉趁夜色潜入无极所住的闻墨轩,她不敢靠得太近,担心自己弄出响动,靠着墙根,使劲倾听里头的动劲,一股股破风之声传出。她选了一处低矮的围墙攀沿而上,只见院内公孙无极一手持剑,一手执壶,时而龙飞凤舞,时而对月狂饮,已显醉态。此时明月初升,闻墨轩内又点了几盏灯笼,虽然瞧不清楚公孙无极的样貌,但他那勃勃英姿,翩翩身姿仍然狂敲着玉雉许久未醒的少女心。她摇摇头,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公孙无极可能喝了许多酒,一旁的小厮围着他团团转,却进不得身。小厮阿敏只得站在一旁对着公孙无极飞来飞去的身影,喊道:“二爷,二爷……别喝了,咱回屋吧!”公孙无极不答话,一个剑花甩过去,吓得阿敏跌坐在地。玉雉见状,不由得吃吃笑起来。
“谁?”
玉雉头一缩,脚下一软,跌落墙根,一声闷哼只好憋在肚子里。她双手捂住嘴巴,幸好公孙无极也没有深究,躲过一劫。正当她准备放弃回房时,突然从院内飞出一个身影,她吓得连忙往暗处缩。原来这飞出来的并不是人影,而是一件衣服。玉雉又走上前,将衣服捡起来往亮处凑了凑,不正是那件绣了玫瑰比目佩图案的斗篷吗?她心里隐约觉得不简单,但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只好又缩回角落静候其变。果然,不出半刻,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那人捡起斗篷,便往僻静处走。玉雉远远地跟着他,但是地处偏僻,没有灯笼照路,别说那人样貌,就是能不跟丢也不容易。玉雉跟着前头隐约的黑影,不多时,前头出现一阵火光。就着那火光,玉雉瞧见原来是那人正在焚烧斗篷。
“他干嘛要烧斗篷?”玉雉心想。
她努力辨认那人的容貌,却因为隔得太远实在看不清楚。
“难道有人要阻止朱牧回来?”玉雉揣测,“为什么不让他回来?”
她现在还猜想不到,历来皇室多吊诡,朱牧既然是皇子,那也和复杂的权力有干系。
“有人知道这个图案的意思,想要阻止朱牧回来……”玉雉一点一点往下想,“他烧掉斗篷就是烧掉联络的信号,最终最保险还是要杀掉朱牧……甚至是我。”
想到这里,她如醍醐灌顶,全身冰冷,内心惶恐,也不再管烧斗篷之人的相貌,只求安安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不,现在不能回自己的房间!她想道:“公孙府内有人要阻止她传递消息,那么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杀了她。如果现在自己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但是,我又能去哪里呢?”
什么地方最安全。这是玉雉现在考虑的问题。她镇了镇心神,很快她就想到了这个答案。她原路返回闻墨轩,侧耳倾听片刻之后,发现院内静得出奇,她蹑手蹑脚走向院门,院门竟然没有锁上,只是轻轻地合了起来。玉雉走进去,只见公孙无极已经醉倒在台阶上,她大大方方走过去却没有人发现,想来是因为主子心情不好,把人都打发下去了。她推了推公孙无极。
“喂,你醒醒,醒醒……”
公孙无极在台阶上翻了一个身,嘟哝几句不清不楚的话,又睡了过去。玉雉把他扛起来,他可真重,玉雉一步一步挪回房间,将公孙无极甩在床上。她打量他的脸,幸亏对方闭着眼睛,不然,她觉得自己很可能会脸红。接下来……玉雉轻轻地把手放上公孙无极饱满的胸膛上,红着脸道:“权宜之计,反正你也不吃亏……”她一件一件拨开公孙无极的衣服,露出的是茶叶蛋一般的肌肉,她收起自己的哈喇子,端详着自带偶像剧男主角气质的公孙无极一会儿。玉雉心道:“趁这个机会跟坛城第一美男闹出绯闻,让公孙府内外都知道我的存在,想要拦截讯息的人就没那么方便对我下手了。可是,这讯息拦截者到底是谁呢?难道是公孙府的人,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想着想着,她就趴在床边睡着了,等她再醒来时看到的便是小厮阿敏惊讶得要掉下的眼珠子。
“你是……”阿敏愣了半晌,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使劲搜索自己有限的记忆里,二爷身旁怎么会有这么个女人。
“你是大少奶奶的客人,那个什么邬姑娘!我在厨房见过你!”阿敏指着玉雉嚷道。
玉雉点点头。
“你怎么在这儿?”阿敏问道。
“那就要问你们家二爷了。”玉雉故弄玄虚。
阿敏正踌躇间,只听得外面传来一阵麻利的喊声:“小叔,今儿虽然不当值,怎的还不起床?”
这人正是唯一能自由出入公孙无极的别苑的女人——秦孝兰。她走进来,看见除了平日里服侍在跟前的小厮阿敏,竟然还有那个不速之客邬玉雉!公孙无极听到秦孝兰的召唤,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他半倚着身子做起来,才发现自己打着赤膊。他看向阿敏,说道:“我怎么……你扶我回来的?”
阿敏摇摇头,看向玉雉。
“我扶你回来的。”玉雉说道。
“那我怎么没穿衣服?”公孙无极见有女人在场,本来英挺的身姿也不由自主往被子里缩了几分。
“你喝醉了,呕得到处都是,所以我把你衣服脱了。”玉雉回答得云淡风轻。
一旁的秦孝兰听了坐不住了,嚷道:“等等,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两个难道在一起待了一夜?”
公孙无极也想知道答案,用眼神询问玉雉。
“如你所见,大少奶奶。”
“孤男寡女?那阿敏去了哪里?”
阿敏一听,扑通一声跪下了,要知道公诉家日防夜防就是防着有女人打这根独苗苗的主意,结果这不知何处来的野猫竟然在公孙府里公然偷腥,真是晴天霹雳,天崩地裂!
“昨儿晚上,二爷喝了酒,劝不听,非得叫小的下去,小的就离开了。小的睡在外头的门房里,晚上也没有听到什么响动,却不料今早上一见就是这个样子了!大少奶奶,小的失职,小的该死,还请大少奶奶高抬贵手……”他哇啦哇啦地哭喊着求情。
“你个该死的!我一会儿再来处理你!”秦孝兰转向玉雉,“邬姑娘,那你昨晚上把二爷扶回房间,为什么不离开呢?”
“那就要问二爷了,为什么不让我离开。”邬玉雉看着公孙无极。
“问我?我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公孙无极说道,“你们能不能出去说,我还没有更衣呢。”
秦孝兰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小叔同处一室,关键是小叔还赤着身体,这一提醒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只得带着丫头们走出去。
“你怎么不出去?”公孙无极瞧着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的邬玉雉道。
“出去等着她们吃了我啊。再说,我们都有过一夜了,你得对我负责。”玉雉直截了当道。
“什么一夜,你别当我是傻子,净想往我身上赖。”公孙无极掀开被子,邬玉雉转过身子。
“你可别想不负责任,我一个姑娘家,跟你待了一个晚上,还能有什么,自然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玉雉的嗓门提高了一个八度,刚走到屋外的秦孝兰听得一清二楚。
“邬姑娘,你出来!我们奶奶有话要问你。”门外头想起一名仆妇的声音。
邬玉雉朝公孙无极努努嘴说道,“看见了吧,先礼后兵的来了。一会儿我出去,她肯定要给我银子,我不会答应的。然后她就要威胁我的人身安全,你会不会看在我们共度春宵的份上救救我。”
公孙无极已经换好衣服,笑道:“你别说得自己这么可怜,你本是寄住在我家,半夜里没事又跑到我的院子把我扶上床,你的这些招虽然旧了点,倒是挺管用的。”
“难道你们想杀人灭口不成,你们可是贵族,动不动杀人有失身份。”邬玉雉道。
外头又催了起来,她走到门边,又回头对公孙无极说:“你腰上有一颗痣,我身上有什么痕迹你还记得吗?”
“我见过不要脸的,但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公孙无极好像完全不当回事,笑得一脸无所谓。
玉雉走出去,秦孝兰果然提出要给她银子,让她滚蛋。玉雉道:“银子可以收,蛋却不能滚。”秦孝兰又诸般威胁,玉雉对着公孙无极的卧房喊道:“二爷,你昨儿晚上还夸我柔中带刚,白里透红呢!”
秦孝兰捂着耳朵,纷纷骂玉雉****不堪。她们骂得越大声,玉雉瞎编得越起劲。
“我受不了了!”公孙无极啐道,猛地推开窗户,对着这一群女人嚷道,“昨晚上我是跟这个……你叫什么名字?”
“邬玉雉。”
“昨儿晚上我就跟她在一起,你们别吵了。”
他把窗户砰的一声关上,留下一脸错愕秦孝兰。
邬玉雉目送斗败了的秦孝兰离开,转身想进房间,阿敏拦住她,说道:“二爷吩咐了,谁都不让进。”
“不进就不进,早晚还不是要让我进。”
“坛城有多少小姐想进这张门,都进不来,你凭什么?”阿敏叉着腰,气势汹汹地说。
“那可能是因为公子爷不喜欢她们那款,你看我就不同了,长得有特点,身材还矮小,跟你们家公子爷之前的追求者可是天壤之别。”玉雉自黑道。
“哈哈哈!”阿敏笑起来,“她们是天仙,你是土包子。”
“说不定你们公子爷就喜欢土包子。”
“得了吧,给你点颜色你还开染坊啊!我们公子爷喜欢的姑娘都没能进得来,你……”
“住嘴!滚!”屋内响起公孙无极呵斥声。
阿敏白了玉雉一眼,走到院子里,嗔道:“就是你害我被骂!”
玉雉跟着他走过去,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也只是开开玩笑,没想让你被骂的。”
“你干嘛非要赖上我们家公子爷,倒是自己失了名节,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难道我配不上你们公子爷吗?”玉雉站在太阳底下,搔首弄姿。
阿敏噗嗤一声笑出来,说道:“要是你能天天逗着我们家公子爷笑,那就配得上。”
“死阿敏!你昨晚上是不是跟她串通的!”公孙无极愠怒的脸庞从窗户里弹了出来。
阿敏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呼冤枉。玉雉站在一旁不由得笑出声来。公孙无极臭着一张脸盯着她,等待她的解释。
“你说阿敏跟我串通,就是认可昨晚上我们之间的事喽!”
公孙无极被她气得说不出话,又再度缩回屋内。
玉雉把阿敏扶起来,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啦,又害你被骂啦。”
阿敏才十六岁,心性单纯,跟玉雉之间本没有什么矛盾,见她对自己客客气气,自然怒意全消。
“大少奶奶肯定是去请老太君了,你可小心着点,老太君厉害着呐!”阿敏悄悄对玉雉说道。
果然,有两名健壮的仆妇往闻墨轩而来,二话不说架起玉雉就往院外跑。玉雉被她们架得双脚离地,心里悬得狠,哇啦哇啦地嚷着,什么草菅人命啦,逼良为娼啦,杀人灭口啦等等,其中一个仆妇冷笑道:“丫头片子,现在知道害怕啦!”另一个仆妇却道:“跟她说那么多干什么?”瞬间就将一件不明物体塞进玉雉的嘴巴。玉雉嘴巴里满满一包东西,还带有一股酸味和咸味。她瞪着眼睛,呜呜地发不出声来。
到了“否极堂”,仆妇们把她仍在地上。玉雉赶紧将嘴里的东西掏出来,原来是一条皱巴巴的汗巾子,不知擦过哪里,不知擦过多少回……她一想到这些便禁不住反胃,干呕不止。幸好否极堂的右前方有一口潭,里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清澈的泉水,玉雉迫不及待的趴在潭边漱口。
“潭水有毒。”身后冷不防响起一个声音。玉雉转头去看,却见一白头老妇神情凛冽,不可侵犯,身形高大,犹如站佛。玉雉想要把自己的身子拉起来,却发现自己已无立足之地。她趔趔趄趄倚在一株盆景旁边,好似一个受气的小媳妇。
“邬姑娘,你这么随随便便地趴在地上找东西吃,难道不怕毒死。”白头老太正是公孙府的最高主宰扈颖莲,她鹤发童颜,目光矍铄,不怒而威,道,“不过,人固有一死,就算姑娘不被毒死也可以有很多种死法。生死有命,非人力能抗衡。所以人生在世,最幸运的不是高官厚禄而是能选择自己的死法,邬姑娘,你想怎么死呢?”
邬玉雉听她话里有话,而且句句令人不寒而栗,明明是初春的天气,却被她一席话说得冰霜刺骨。
“老太君,您想让我成为最幸运的人,就还得满足一个条件。”邬玉雉道。
“什么条件,说来听听。”
“不是现在。如果黑白无常要来索我的命,我就对他们说不是现在。人除了选择自己的死法外,要是能选择自己死亡的时间,那才是最幸运的。”
扈太君听完哈哈大笑,她手中的龙头拐杖戳得地面咄咄直响,退开几步说道:“小姑娘,做人不可以太贪心,什么都想要就意味着什么都得不到。”
邬玉雉总算能站直了,拱手行礼,说道:“多谢扈太君教诲,但自古以来富贵险中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人不贪心何来利益。”
扈太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神有几分动容,不禁道:“你跟一个人很像啊!”
“像谁?”玉雉不禁问道。
“像我的女儿。”扈太君不再多说,像她哪一个女儿,玉雉不得知。但扈太君既没有对她太客气,也没有对她太苛刻。只是将她软禁在否极堂旁的篱荇居,除了扈太君的吩咐,其他人等一律不得进出。这样也算是遂了玉雉的心愿了。扈太君的生活极有规律,几乎像机器人一样活着。玉雉却是晚睡晚起,常常大中午的撞到隔壁喂鸽子的扈太君。扈太君笑嘻嘻地道:“你知道鸽子要吃得饱要怎么做吗?”玉雉摇摇头。扈太君道:“那要起得早啊!”玉雉悟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扈太君道:“对啊,贪吃的鸟儿要更加勤奋才行!”她这话里有话,玉雉明白这是在告诫自己。
否极堂里头供着菩萨,扈太君每天都要送一会儿经,可能是人年纪大了,心性就有点像小孩子,总是喜欢拉着玉雉聊天,与其说是聊天,不如说是调戏。
“佛法里说宇宙能量守恒,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只听说过物理上的能量守恒,不过都还给体育老师了。”
“哈哈哈!”也不知道扈太君有没有听懂“物理是体育老师教的”这个梗,反正她就是格外开心地笑了。
“人要懂得月盈则缺、水满则溢的道理,可不要贪多嚼不烂反遭其害。”
玉雉打了个冷战,这块老姜总是趁人最没有防备心的时候给你背上来一刀。玉雉吞了吞口水。
“我说的是自己,你别紧张,就像我让你当孙媳妇,效仿三国时的贾诩那样,他儿女结亲都从来只择小户人家。”
“哦,我不紧张,太君,就就是嗓子眼冒烟。”玉雉结巴道。
“哈哈哈!”扈太君笑道。
玉雉也跟着哈哈大笑,不过随口附和的成分占多数,心道:“没想到堂堂扈太君也要靠扮猪吃老虎生存!”
夕阳下,两人的笑声一高一低,一起一伏,仿佛是远方敲响了的南屏晚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