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玉雉睁开沉重的双眼,她感到头有些重,胳膊和脚都有些僵硬。她缓慢爬起来,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陌生之地,周围是些破烂儿,密不透风,空气中有股腐烂的味道。这儿绝不是公孙府的篱荇居。她咳了几声,晃了晃脑袋,开始观察自己的情况:身上并没有伤痕,看来谋事之人并不要她的命,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要让她不能参加婚礼。是扈太君?还是公孙无极?她摸了摸自己饿瘪了的肚子,猜想自己已经睡了好几日,恐怕婚礼是错过了,下手之人没有轻重,恐怕蒙汗药的分量过重,要是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醒不过来了。看来谋事之人做这件事情手法生疏,分量掌握得不到位,不像是扈太君的行事风格。她费力站起来,没有找到出口,药力似乎还没有过,她靠在柱子上休息了半晌,突然发现头顶有一丝光亮。她搭着桌子凳子攀沿上去,原来此处是一口天井盖,而她被困在一间地窖内。玉雉爬了出来,周围并没有什么人,放眼望去,竟是些高山荒地,似乎是坛城郊外。她身上的衣物还是那晚的睡衣睡裤,脚上连双袜子也没有,她赤着脚踩在泥地上,寻找出路。玉雉通过树叶的朝向辨别了东南西北之后,想寻一处农家打听坛城的方位,谁知走了一路虽然农家有很多,但里头都人去楼空,没有半个人可以询问。她走了好多冤枉路,直到午后才见到坛城的影子。她加快了脚步,人已经虚浮起来,头重脚轻,跌倒了数次都不觉得疼,终于走进东城门。这一进城门,景象却迥然不同,城内万人空巷,摩肩接踵,喜气洋洋,一派欢腾。玉雉问向身边的老大娘:
“大娘,你可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吗?”
大娘看着她奇怪的装扮,玉雉又解释道:“我远道而来,赶路赶得急。”
“姑娘,那你来的真是时候。今儿是新皇帝登基,举行破笯大会,我们都是来一瞻圣颜,图个吉庆的!”老大娘热心地给玉雉解说,“瞧见没有,就是在皇城头上,一会儿新皇帝就会出来。”
“新皇帝?”玉雉不解道,“今儿是几号啊?”
“姑娘,今儿是六月初十啊!”
玉雉一听,脑袋嗡地一响,初十,离婚礼已经过去了十来天,而她只是睡了一觉,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这新皇帝是谁啊?不是说皇位已经后继无人了吗?”
大娘听她这么一说,赶紧捂住她的嘴,道:“姑娘,你这么说话是犯大忌讳的。也是天不绝诸葛氏,这位新皇帝是当年北行的跛脚王爷的儿子,说是最近才从白鲲回来的,可是皇家嫡嫡亲亲的血脉。”
“什么?那他的名字可是叫……”
她还想向那位大娘打听情况,但是人群汹涌,大娘一会儿就没了身影。玉雉拼了命地往前赶,想争取一个有利位置,瞧瞧新皇帝到底是谁?但大家身上都像粘了胶水似的,挪都挪不开。她往前冲了几次,却又被大家推了出来。
“快看!陛下来了!”有人敏锐地发现了城墙上头的一点黑色身影。
玉雉眯着眼睛看了半日,别说是谁了,连个人形都看不清。城墙下的老百姓齐齐跪下,山呼万岁。玉雉也混在里头滥竽充数,不时抬头观看。
这场破笯大会是从建朝者太宗诸葛流云处沿袭下来的。因当年,太宗为感朱雀迷雾中指路之恩,登基之后,特命人将船上的鸟雀一律放生。其后,每任皇帝登基之初都会在皇宫城墙之上放飞千只鸟雀,以祈求朱雀神鸟的庇护。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城墙之上的新帝宽衣袍袖,旒冕遮面,玉雉已经放弃要看清他长相的想法。据周围窃窃私语的百姓的说法,这位新皇帝可是救太皇太后于水火之中,眼看着嫡子已亡,再立之人必定是旁系斜出,突然就从天而将了这么一位既是亲血脉又很听话的小皇帝,太后自然而然成了太皇太后,辈分见长,权势也更加巩固。而这位小皇帝的身世也很曲折,父亲年轻时出使白鲲,二十多年来是死是活都没有人知道,小皇帝年纪大了想要脱离白鲲的掌控,便只身一人越过重重艰难险阻,还差一点死在外头,这才好不容易回来表明了身份。玉雉心想:这不正是大哥的剧情嘛。她现在恨不得冲上去跟大哥相认,但是大哥既然来到了坛城,为什么不来找她?说不定是因为她被困住,一时半会儿大哥也找不到。
她正思索之际,忽听得头上一声长嚎:“千鸟归林——”
一阵阵扑哧扑哧之声不绝于耳,玉雉抬头望去,只见那些鸟儿先是高高地飞过城墙,朝四面八方散去,没飞多久,却齐齐从天上俯冲下来,直直地钻进人群里。刚开始,老百姓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还跪在那里瞧热闹,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这些鸟儿竟然是来啄人的,这一下可不好,周围纷乱四起,跑的跑,走的走,没有了纪律人人都慌了张。原本是一场庆典,却即将演变成一起踩踏事故。朱鹏放了几千年的破笯大会了,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出现。百姓们吓得抱头鼠窜,纷纷大叫:“撞邪了!撞邪了!”城墙上的人也不明白情况,一时拿不出个主意。鸟儿在人群中穿梭,渐渐地集中在了一起。玉雉跟着惊慌失措的人群退出鸟群,只见鸟儿已经围成一个龙卷风,中心仿佛笼罩着一个人。
“大哥!”邬玉雉从鸟群的缝隙中,见那人面如白璧,形容温婉,纵使猛禽环身也丝毫未有畏惧之色。不是朱牧,却是哪个?玉雉一边呼喊,一边试图冲破群鸟阻挡,但是鸟群异常凶猛,她竟丝毫没有办法。
群鸟之中的人似乎有了感应,也大声回应道:“二妹,是你吗?别进来,我没事!”
玉雉听得朱牧的声音,对其所说的内容却听得并不十分真切。
“大哥,猛禽怕火,我去借火把来。”
“二妹,千万不要!它们只是太饿了,对我没有恶意!”
朱牧解下包袱,抛向空中,对着群鸟说道:“去吧!”群年果然追随那包袱而去,纷纷用鸟喙衔住,飞向远方。这一场乱象才终于止住。
玉雉与朱牧这才默默凝望,二人相视一笑,无声胜有声。正当二人心中百转千回时,一队黑甲士兵横亘中间,玉雉和朱牧不知何事,各退了几步。
“大胆妖人,竟敢犯上作乱,扰乱秩序,死罪难逃!”头先一人挺身而出,眼神凶狠。
朱牧见他们所说之人是自己,忙行礼解释:“这位将军,方才是误会。草民乃东海海奴首领张望府上幕僚,今次入京乃是为张将军呈递奏折。这里还有一封张将军亲笔所写的通关文书,烦请将军阅览。”
“休得耍花样,无需动弹!”黑甲将军命令道。
一绿衣侍从从包围圈外速速走进来,结果朱牧呈递的通关文书,又速速退了出去,走上城墙头。不一会儿,城墙头上响起一阵高亢的声音。
“太皇太后训诫——”
众百姓齐齐刷刷整整齐齐跪了下来,将士们有甲胄在身不方便的也半屈膝蹲下,玉雉跪在靠前的位置,后头过五六个人便是朱牧,两人虽然不能见面,却时刻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楼下朱牧,站着回话。”高亢的声音来自太皇太后身边的内侍,他高声传递着太皇太后的一字一语。
“刚才鸟儿为何听命于你,可是你用了什么邪术?”
朱牧不卑不亢道:“草民并不通晓什么邪术,不过刚才鸟群似乎是对草民包袱里的小鱼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故而围绕草民旋转,要些吃食。想来刚才鸟群伤人,也是因为饥不择食所致。”
“胡说,这些鸟儿是专门为了破笯大会所养,怎么会……”
高亢的声音突然被打断了,城墙下的老百姓虽然与此事无干,但同样能感受到凛冽的氛围铺面而来。
突然,一声撕破天际的尖叫响起。
“啊!奴才不是存心可口鸟食!只是,这些鸟儿养尊处优惯了就不肯钻出笼子了,奴才是为了破笯大会的效果才不得已这么做的。而且……而且历来伺鸟监的奴才都是这么做的,奴才只是因为第一次掌管伺鸟监,没有掌握好度量,以致出了差错!啊!太皇太后饶命!饶命啊!”
此时,一阵风吹过,一妇人头上的步摇发出一声“叮咚”,玉雉听得清清楚楚。众人的呼吸都变得缓慢细腻,生怕被人听到自己的心跳。
“伺鸟监首领太监陈囿中饱私囊,克扣鸟食,疏于职守,欺上瞒下!罪当论处!今日破笯大会,念及好生之德,让他从此处飞上天空,以灵魂伺候鸟神!”
玉雉心里还在嘀咕,这是个什么意思。突然,砰的一声,闷响遁地,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脸上。她用手一摸,竟然是红色的!一条红色的粘稠的细流缓缓地爬向她的手指,顺着这根细流,她看见的是有生以来最恐怖的场景!那名叫陈囿的太监后脑勺着地,早已没了呼吸,眼珠子受到巨大的冲击,已经飞出眼眶,只能藕断丝连的挂在脸皮上,但纵使如此,那黑洞洞的眼眶中透露出来的怨愤仍然没能消失,穿透天空。
一位大爷颤抖了几下,忽然就倒了下去,身旁的人正欲伸出手扶住,却又害怕地缩了回来。
城墙上的人已经隐没了下去,躲进了那座迷宫一般的皇城。玉雉慌忙站起来,试图抓住朱牧。但黑甲士兵再一次出现,领头的将军一声令下,将朱牧押下。
“奉太皇太后之名,将嫌犯朱牧押解入狱。”
“为什么?”玉雉正要去据理力争,忽然胳膊上被人拉了一把,她转过身,看见的竟然是公孙无极!
“放开我!”玉雉挣脱道,但她的膂力又怎会是公孙无极的对手,死死被对方控制在身边。
“你冲过去有什么用,除了被当做同伙抓起来,把自己搭进去以外,没有别的用处!”公孙无极低声吼道。
“没用我也要过去,你没看见吗,那个太监活活被摔死,我大哥要是被他们带走还不是凶多吉少!”
两人的争吵声,引来黑甲将军的注意。
“执金吾,不好意思影响你公务了,我这就和我朋友离开。”公孙无极钳制住玉雉,往边上走。
执金吾拱了拱手,道:“公孙将军言重了。”
“你想要救他,就得让自己先活着!”
公孙无极一句话将玉雉点醒,她不再争辩,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执金吾带走朱牧。
“公孙将军,您一定有办法救他。”
“这道命令是太皇太后下的,我又怎能阻止?”
玉雉一听,心里发慌,没想到跟大哥刚见上面,连话也没有说一句,竟然又要这样分开了。她满脸沮丧,泫然欲泣。
“我虽然没有办法,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没有办法。”
“什么意思?”
“兴许我奶奶的话,太皇太后总是会听上一两句的。”
玉雉一听,欣喜若狂,念叨道:“是啊是啊,扈太君身份尊贵,对太皇太后又有养育之恩,别人的话或许是入不了太皇太后的耳朵的,这扈太君……啊,公孙将军,请您现在就带我去找扈太君吧!”
公孙无极看着玉雉为了朱牧的癫狂状,一时心里有些憋闷。但玉雉急忙拉着他往府里跑,他也就没有心思想这些心事了。
公孙府本就在皇城之东,两人步行不多久便到了。门子起初还没认出跟在公孙无极身边的是谁,想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小半个月以前逃婚的新娘邬玉雉,赶紧往里头禀报。玉雉自然知道再进公孙府的门不容易,刚过了照壁就被群仆拿住。
“你还敢回来?”秦孝兰趾高气扬地走了出来。
“大嫂,不,大少奶奶,我被奸人所害,将我迷晕搬出公孙府,困在地窖里,直到今天方醒。我不求你们再度接受我,只是这件误会一定要解释清楚,不然留在双方心里都是个疙瘩。”
“你说有人将你迷晕,搬出公孙府,证据呢?”秦孝兰这一次倒学聪明了,不再脑补,晓得上来就要证据,玉雉哑口无言,秦孝兰冷笑道,“我早已派人前去东海张府打探你的情况,谁知人家根本不认识这么个人!可见你的身世都是骗人的!说,你进入公孙府到底什么目的!”
玉雉不能说出真相,但此时要说个什么才能让她们确信呢?
“我是为了救一个男人!才不得已这样做的。”
公孙无极听她这么说,不由问道:“可是刚才那个白鲲人?”
玉雉点点头。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们曾出生共死,结拜为异姓兄妹,一道来坛城,但中途我们却被歹人冲散,我只得先来坛城,想法子营救他。”
秦孝兰一听,哈哈大笑,可是笑过之后才发现用错表情,赶紧圆场:“终于逼出了你的原形!你竟然为了别的男人,毁我无极的清白!”
众仆一听,均觉着这句话意思奇怪,一时呆住,不知该以何种表情回应。不过,姜还是老的辣,扈太君从正堂走出来,龙头拐杖一下一下地叩击地面,听得心中无鬼的满腔振奋,心中有鬼之人猥琐胆怯。
“我公孙家待你不薄,你竟然陷我公孙氏于不义!”
“扈太君,我知道是我不对,但我不是有心的!”玉雉连忙解释。
扈太君向冯婶递了一个眼色,冯婶大声道:“你们都退下吧,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过来。”
秦孝兰还待说什么,但见扈太君脸色不善,也不敢造次,只好心有不甘地退了出去。
“二爷,您也退下吧。”
“我也要走?”公孙无极道。
“无极,女人之间的事情你就别掺和了。”扈太君已发话,公孙无极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等人都走光了,玉雉不敢先做声,只侍立在一旁,静待其变。
“这东西是你的么?”冯婶丢出一件东西,玉雉一瞧,不正是那块烧坏了的斗篷嘛!
“这……这,我……”玉雉盯着这张残片不知如何解释。
“我公孙氏之所以有今天这般地位,全赖当年老太公慧眼识人、深谋远虑。但世上岂没有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如今公孙一门这般显贵,常言道高处不胜寒,老妇近几年的体会尤其深刻。”扈太君缓缓讲述道,“朱鹏二十年换六主,朝政更迭,权力争斗愈演愈烈。公孙氏已位人极,就算将来走下坡路也是自然。但老妪身上的担子却更重了,公孙家人丁单薄,却富贵无边,这本就不是吉兆。我只想明哲保身,能保着公孙一族代代相传,也就不负先夫当年的嘱托了。”
“扈太君,我,我……做什么了?”玉雉不明其意。
“这块图案是雕刻在朱鹏传世之宝‘羽珀’之上,绘的是一种名为‘羽蛇神’的神物,象征着朱鹏皇室古老隐秘的神力,皇室以外鲜有人知,更别说有人能如此准确的将其绣出来了。”扈太君掂量着残片,道,“我问过无极,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丢失了一件斗篷。他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只要在府里都是孝兰打理的。这绣工的确是孝兰的,工整规范,犹如拓印。”
玉雉突然发现今天没有见到孝兰的贴身丫鬟熏如。
“熏如都告诉您了?”
扈太君点点头,道:“我们对不起孝兰,这些年她守着无常的灵位,为府上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只好从她身边的丫鬟入手,熏如已经走了,孝兰还不知情。”
玉雉浑身犹如过电,熏如走了,是怎样的走了?死了?卖了?但扈太君什么都不会告诉她,这样只会更加让人不寒而栗。
“你将这块羽珀带进府里,又明目张胆地将拓本绣在斗篷上,还让无极穿着招摇过市,这实在是陷我公孙氏于大危难,大困境,大不义!”
“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玉雉嗫嚅着,不知该如何解释。
“羽蛇神重现于公孙氏,公孙氏恐怕将不得安宁。”扈太君叹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句话吗?晚辈应该对长辈说实话,你没有做到。从今往后,你跟我公孙府再无瓜葛,再也不要踏进我公孙府了。新移民再度降临,天必异象,没想到首当其冲的就是我公孙府。唉,一切都是因果宿命啊!”
玉雉不明白为何一向中气十足的扈太君却显得如此害怕什么“羽蛇神”。但是大哥还在执金吾手里呢,随时都可能被冷血无情的太皇太后捏碎,她一定要救他,为今,只有扈太君可以救他!
玉雉扑通一声跪下,诚恳请求道:“我知欺瞒您是我不对,但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大哥现在被关在坛城监狱内,还请扈太君救救我大哥,关于羽蛇神的事情等我大哥出来了,一定跟您好好解释。”
“你走吧,我不为难你,你也别为难我了。”扈太君道。
“不是,扈太君,我大哥他……”冯婶冲过来把玉雉往门外拉,她力气奇大无比,玉雉根本反抗不了。她把玉雉扔在大街上,啐道:“滚远点儿!”
公孙府的大门重重地合上了,玉雉走过来扒着门缝儿喊道:“扈太君,扈太君,请您救救我大哥!真的要救他!”
但是门内没有丝毫反应。玉雉喊得累了,跪在门口,这下大哥真是没戏了。说好的同年同月同日死,唉,怎么就要提前实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