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雾霾之外,离郡城不过咫尺。远远望去,城门口加了一倍官兵,一个个翻看行人手心,舌头。门口的告示已经写明“凡隐瞒病情不报,知情者杖打二十,病人必须住在城外专门的舍馆治疗,另征收防治瘟病的药方”。人人面上平板无波,实则暗地如临大敌,互相提防,但凡稍有咳嗽都拿捏地谨小慎微,好像一夜之间人人都谦恭有礼起来。
城门里忽然乱起来,官兵高声叫嚷起来,甩着粗大的鞭子抽打地面,百姓慢悠悠分站两边让出一条道来。打头兵卒模样的人牵着一辆牛车,车上载了好几个五花大绑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面容枯瘦,神色凄然。众人纷纷捂住口鼻,嗡嗡议论着“瘟病,不祥”的字眼,又被官兵高声止住。
说是西边的某个郡旱灾越来越严重,死了很多人,郊外一个叫山下村的,已经被封住了。又说,大王派去边境平乱的军队回来路过闹旱灾的村子,也死了不少人。
天边隐隐传来雷声轰鸣,细看之下,地平线上的小山坡上出现了一排黑色的小点,为首的人身穿铠甲,骑着一匹乌黑的大马,紧跟着的是一面高竖的旗帜,黑底银边。忽然之间,一整列的军队从地平线上升起了,挟裹着雷霆气势奔腾而来,领头的官兵一眼就看到了那面旗帜,只有一个人会带着属于王族的旗帜出征,他挺直了背脊,摆上了一副倨傲的表情。他身后的手下们收到了这种姿势的信号,脸上都露出些微紧张的神色。
王旗越来越近,可以看见为首的将领,午后的阳光照得他身上的银色铠甲有如他意气风发的身影一般闪耀。
“让开!”看到城门的官兵正在聚拢,年轻的声音不耐烦起来,谁竟敢阻拦他的军队。
领头的官兵保持住已经有些僵硬的脊背,远远地行过礼,才放声喊:“公子有令,所有人不经查验,不得入城。”
“让开!”年轻的将领重复道,“所有病患集中在车内,我有伤员急需救治!”并没有人让开,他敏锐的头脑告诉他,情况出现了变化,他将一腔怒火生生压下,急急勒住马头。
那匹随他征战的宝马此刻硬被打断了脚程,很是不满地喷着鼻息,躲避着主人的安抚。官兵畏惧地后退几步,才看到马背上露出一截瘦小的身躯,腿部血肉模糊,不知被什么碾压过一样。
“这个人需要救治。”年轻的将领恼火地嘟哝了一声,翻身下马,把手摊开给官兵看。“好了吗?”
军队看少将下马,也都只好依言,一个个在后面排队。官兵忽然觉得自己的职责得到了最大的体现,他郑重地点头,扬手说:“请。”将领一个纵跃翻身上马,再不理会别人扬尘而去。
时隔七日,城里就传出来,楚地最年少英杰的少将军,白大将军的小儿子,率领平定了西夷的一万人的军队,被瘟疫折损了一半有余。
下人急匆匆来报时,门内对坐围奕的两人专注棋盘,两耳不闻。下人因是馆舍的仆役,拿不准这二位是什么意思,也不敢擅自起来。那赤衣锦袍的公子随手落一子,随口说了一句:“也该到了。”
便听得客舍的大门被人满怀怒气地用力踹开,下人不及阻拦,只听一声暴喝:“好你个博子玉!”
白袍青年闻声抬头,面上尽是悲悯和惋惜的神色,仿佛能切身体会到他的痛苦和怒气,只消一眼,少年心里所有的怒气和疑虑都迟疑了一瞬,就是这一瞬,足以让他的心防裂开细痕。博子玉天生有股温润平和的力量,这种力量在所有的怀疑面前都显示出诚挚的一面,而正是这种力量,能让他在任何战场上无往不利。
“白少将军!”他立刻离开席位,尊敬无比地拜俯在地,抢在前头开口,“适才听闻军中折损将士过千,小人征集药方数百,竟未能找到对症之法,罪孽深重,愿凭少将军处罚!”
白承一口浊气堵在嘴里,憋闷之下竟一拳勾住对方下颚,硬生生将人掀了几丈远,砸倒了背后屏风,滑出老远。大公子惊起呵斥:“白承。”一旁的杂役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只管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也被白承不过气踹了一脚。“滚。”那杂役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爬出去了。
“来人!还有没有规矩了!白承,子玉费尽心力为你的几千将士试药,从到郡城就没休息过,你别不识好歹!”
大公子的亲兵持枪将大门团团围住,白承心中虽已有了悔意,见亲兵严阵以待的模样,不仅冷笑一声:“大公子没上过战场,不知道将士们同生死共患难的情义,你的谋士你心疼,那数千将士的英魂,不是白白浪费在这儿的!”说道最后,已是双目赤红,嘶声裂肺。
他本声如洪钟,中气十足,一番嘶吼响彻屋顶,所有人一时被震住,不敢擅动。“好!你说试药,我带回来一张药方,正是治疫病的奇药,那药方难道见了鬼不成!”
大公子面露异色,看向博子玉。他下颚被重击,幸好白承手下留有余地,此力道看似千钧,实则使了个巧劲,只将他掀翻,不料砸上屏风,实打实地伤到了背脊,胸腔立时泛出腥气,嘴角溢出血沫来。他之前深思熟虑的一番言论总算让自己保住了命,躺个三五天也没有什么。听到药方一说,当下强撑起来,勉强稳了稳气息,神色凝重:“来人,传药师。”门外自有伶俐的人去通传。
稍顷,那药师战战兢兢进来,倒头便跪。
博子玉支住大公子的手起来,问道:“所征集药方,皆由你过目,我问你,你可看过白少将军的药方?”
药师浑身哆嗦。“回,回大人,小人看过。”他低头等一会儿,不见上头问话,便继续说:“可是,这药方……并不如少将军说的……有……有奇效。”
博子玉温声道:“你莫要慌张,你将那药方拿出来。”
白承看不过药师畏畏缩缩的模样,劈手将药方从他手上夺下,快速看过,忽皱眉道:“这方子……”
药师立即俯首说道:“少将军,当日您拿来的是一片衣角,已然字迹模糊,所有医师凭多年行医经验才勉强辨认,当中如有疏漏增减,实不能知,何况……您……您说送药方的人已然昏迷不醒,时日紧迫,小人……小人……”
“混账东西!”白承大怒,但他已经动摇了。归根结底,这件事情根本怪不了任何人。今年的瘟病来势凶险,不同以往,历年记载的药物并没有多少效果,他知道,他都知道……他只是……
门外的亲兵已经散了,大公子淡漠地看着他,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担心白承真能做出什么来。“白承,你私闯馆舍,我就不追究了,还不快滚!”
白承怒目而向,深深看了眼博子玉,快步走了。
屋里药师忙为博子玉看诊,随后,大公子示意闭门,与博子玉两人密谈。“依卿所见,此番有几成?”
“三成。”博子玉恢复了自信在握的气势,好像后背的伤并没有造成一点痕迹,又是那个温文儒雅,信步陋巷的翩翩公子。身体的伤痛会慢慢愈合,随着时间被遗忘,数千亡魂的罪孽永远跟随他,尽管不是他亲手促成的,但他已经卷在其中,不能逃脱。
“子玉,为江山稳固,牺牲在所难免,此时可不是心软的时候。”大公子将散落的棋子捡起来,分毫不差在棋盘上复原,明明没有看向他,却好像已经穿透了内心。“你受了伤,去歇息吧。”
博子玉垂下眼,行礼告退,及至到了卧房,才狠狠咳了出来,往盂中吐了口血痰。那张被复原的棋盘上,白棋之势已不可挡,已经没有退路了。
门外有脚步声靠近。“大人。少将军吩咐的门券已经做好了。”
进来一个青衣仆人,正是那日在山上烧琴的随从。博子玉看了一眼,上面写了“玄音,西宁郡人”。那个郡城是白承军队经过的地方,眼前又浮现那些亡故将士的面孔,他不忍再看,取出印信盖好,索性躺下养神。
青衣仆人将门券交给客舍门房,那门房不敢怠慢,立即往南街民居去。街口汇聚了一堆人,说研制出了防治疫病的汤药,通告百姓来领取,有几个官兵从车上搬下巨大的木桶,一股浓重的药味散发出来,门房在人堆后面远远看了一眼,认得那股药味,正是大公子吩咐给客舍喝的汤药,便走了。人群在窃窃私语,说白少将军已经启程复命去了,一万精兵剩下半数不到,前程难料,很快有人打断谈论,示意噤声。
门房出了街口,拐进一家民房,进门就闻到与那个木桶里稍许不同的汤药味,所有的房间都空了,只有角落那扇门是关着的,那是平常百姓当杂物间的,这个时候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门房往里看了一眼,一个清瘦的青年仰面躺在木板床上,面目被蓬乱的头发挡住,腿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听见动静,一双清亮的眼睛看向门外。门房送了门券进来,寒暄了几句,惋惜地看了看他的腿,带着怜悯的表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