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自扫门前雪,村里渐渐也传出来说,住在村尾的先生夫妇俩染了病,都十分唏嘘,说是一家好人,看着玄音的眼光都带了几分同情,还有几分侥幸,看得玄音愈加难受。
阿九自从那日阻止了玄音,精神也越来越不好,这个村子的空气在无形之中逼迫着她,叫她心里一阵阵的烦闷。玄音这几日心神不宁,把她扔在床底下顾不上她,晚间沾枕就睡,又常常梦魇惊醒,才弱冠之年就熬出了两个大黑圆圈。阿九日日在床底下呆着,屋子里暗无天日,又不得空与玄音说话,苦于不能从琅玕果脱身,不能为玄音排忧解难,索性闭了眼兀自沉睡。
是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玄音躺在木板床上,已经睡熟了,他连着数日心中焦虑,脸色黯淡无光,睡梦中只见眉头紧缩。他连日不曾顾上阿九,今夜竟入了梦。
梦里是他初见琅玕树的那个地方,那棵树枝繁叶茂,竟一时没能认出来,树冠如华盖,遮天蔽日,周身环绕苍劲之气,玄音一介凡人,看那气泽有流动的形状,只觉得磅礴大气,膝盖不由发软,站立不稳。他心里想着阿九,看树上没有结果,只是树干上缠着手臂粗细的白色铁链,挂着一块精美的玉璧。他从未见过那么晶莹剔透的玉璧,着了魔一般伸手触碰,竟被烫得倏地收回手,那玉璧忽然从中裂成两半,他惊恐不能,下意识知道坏了大事,吓得浑身冒汗。地上密密开出红色的花,他站在花的中间,炽热难当。阿九在哪?
耳边乍起一声尖叫。“阿音!”他汗涔涔地坐起来,窗外蓝光冲天,整个村子淹没在一片奇异的火焰中,这火焰不是红的,却是蓝的!
“阿音!”玄音从床底下抱起琅玕果,立即冲向房门,一开门,一条蓝色的火舌扑面而来,玄音躲避不及,忽然房门啪地关死,玄音的衣服从胸口开始染上一片晶莹的蓝色,他手忙脚乱拍打身上,竟不能扑灭,奇怪的是身上未能察觉痛楚,他一时怔住,口鼻间充盈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他的表兄一家和爹娘都在屋子里,如果没有开门,应该还未波及,只是这火很是诡异,烧起来悄无声息,倒像是老人们说的“鬼火”一样。玄音捂住咽喉,已发现不能出声,心头一阵绝望,他不停地想着孟仲,阿爹,阿娘……眼前出现了重影,他渐渐有些困意,阿九的声音在耳边围绕着飞远了,一片寂静。
阿九的时间,大半都在沉睡,她不常做梦,只贪图一睡聊以度日。眼睛看不见的时候,是她能看见“自己”的时候。漆黑的天地,漆黑的星子,她在黑夜里张开双臂,万物存在她每一寸皮肤,她的世界本空无一物。她很少真正地入睡,漆黑的所在能聚集一切,她能看见一些光亮中看不到的东西。
那道火焰,并非来自人世。
阿九睁开了眼睛。
烈焰无声地吞噬村庄,今夜没有月色,幽蓝的火焰在黑沉的夜色中怒放,所到之处寸寸成灰。可怕的安静中,两个披着斗篷的身影默默站在外围,注视着村庄慢慢消磨殆尽。
“该走了。”稍矮的影子说。
“等着。”高一些的影子并没有离开的意图。“理当送他们一程。”他的声音温润,又隐含了一丝阴郁。
两人不再说话,稍顷,村外传来响动。
“应是在封村了。”
那高个的影子终于动了,躬身向幽火之中的村庄遥遥一拜。“今夜过后,再无琅玕。我也算不辱使命。”手中的玉璜倒映出莹莹蓝光,已不再发热。“与琴灰埋在一处吧。”
天亮了。山下村里起了雾。遍地横七竖八躺着几根焦炭,其余的已通通化了灰。这火烧得可干净,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玄音在暮春的寒意中惊醒,他的脸贴在冰凉的石头上,怀里抱着琅玕果,身上还穿着那件烧得七零八落的罩衫,露天躺在半山腰。“这是,怎么回事?”他迷迷糊糊爬起来,抬头能看见那块青年弹琴的岩石……恍然大梦一场,如果真的是梦就好了。孟仲!爹娘!他警醒过来,心如鼓擂,抱着琅玕果跌跌撞撞往山下跑。
山路从来没有像今天那么长,那么难走,锋利的叶片割破了手,阿娘做的鞋子跑得开了线,他都毫无察觉。一路上他想尽了无数可能,为什么他醒来就到了山上,为什么……原本应当屋舍俨然的村庄,已经变成了遍地焦土的平地。他站在山脚,看着雾气降临的空无一物的村庄,眼前一晃一晃地发黑。
“阿爹,阿娘……”这是他家的位置,只有薄薄的一层焦灰,别的什么都没有,他怀了希望,万一,万一他们逃出去了。他跪下来,琅玕果滚到一边,他也没顾上,只管胡乱扒着土。“阿爹,阿娘,阿爹……”他一声声喊着,好像他阿爹忽然会从哪里背着手走出来,板着脸呵斥他:“你昨晚跑哪里去了,怎么能叫爹娘担心!”接着他阿娘笑着对他说,没事了,没事就好。
“阿爹!”玄音抬起头茫然四顾,“阿娘?”为什么他们还不出来。
雾霾悄悄沉下来,把这片消失的村庄笼罩起来,藏住那个淡薄纤瘦的身影。村外集结了一队官兵,把两人高的木围栏沿着村子外围敲下去,用生牛皮绳串起来牢牢缚住。
“动作快点,要在雾气完全下来之前封住出口,以免瘟病扩散。”领头的官兵大声呵斥,“不能让任何活物出去。”
“头……头,有哭声……”一个属下连滚带爬跑过来,两腿打颤。
领头的抽出鞭子正准备一鞭劈下,忽然也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喊声“奶奶……叔……”,从大雾中发出的声音并不真切,隔了老远,听上去有如鬼哭。“不要偷懒,马上封住村子。”
只等手下来报,说已经封好了,立即整队回城。“都听好了,村子已经遍布瘟病,绝不能让瘟病扩散到城里,要是有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军法处置!回城!”
雾气愈加浓重,从山上不停地沉降至地面,很快,整个贤村都看不见了。那一声声哀切的呼喊声已经停止,最后一丝余烬的热度被水汽侵蚀,嘶地打了个转儿,升到空中消失了。
阿九安安静静地透过星光望着玄音,她被一丝接着一丝的情绪缠绕住了,那是从玄音身上散发出来的绝望和许多她还不能明了的情绪,那些情绪捻丝成线,来回穿梭,织成衣服紧紧缚住她,叫她窒息。“不要哭。”她只能徒劳地这样想着。
“不要哭。”
她想,她真的想把很多人都救出去的,看到火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来自玄音的恐惧,却不是因为火焰,而是更深的,要冲到门外的恐惧。这种恐惧驱使他想要冲出门,去示警其他人。那种陌生的情绪刹那间叫她明白了比她失去狸猫更可怕的心情,那是明知道要失去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也许比这还要更可怕,但阿九本能地不愿细想,潜藏在身体中的力量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爆发出来,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她的力量中,不包括“其他人”。
山下村彻底淹没在浓雾下,什么都看不见了。玄音的哭声慢慢转成了抽泣,每抽一下都像快要接不上气,他渐渐安静下来,却仍然止不住泄洪一样的眼泪。阿九难受地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再轻轻吐出来,要是山鬼在这里就好了,她这么想。山鬼最知道人心。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这是山鬼唱给她的第一首歌,也是山鬼最开始告诉她什么是天地伦常,伦常既生死,生死既规律。“……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这样的曲调奇异地让他平静下来,天然的熟稔感揪住了他,他的骨血流淌着音符,仿佛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曲调。他终于彻底安静了。
“人命有当,你真的这么想吗?”玄音抬起污迹斑斑的袖子,用力擦在脸上。“阿九,你见过我阿爹救活多少人?聚散无常是真,我不信人命有当。我爹娘一生救死扶伤,难道合该遭此劫难?”
他此时方懊悔没能好好跟着阿爹学习医术。“我要去学医术。”他攒紧拳头,端正放在身前,看着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俯身下拜。“我要去匡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