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有相熟的老伯看见兄弟俩,让他们赶紧回家,说是他阿爹急着找他。阿音和孟仲不敢耽误,脚下生风,走得远些,玄音耳边还能听见老伯们在聊着。
“听说西边闹灾了,这几日先生家里可忙活了。”
另一个说:“真是闹灾吗?不是又打起来了吧?”一个摇摇头叹气。“谁知道,刚消停了几年,好不容易有几天安稳日子,昨天,又听说有官府去陈家村抓壮丁了。”“唉,可别找到咱们这小地方来才好。”
院子里进进出出好些人,东边厢房门大开着,平日堆些杂物,已清理出来安置了好几个人。他阿爹转身看到儿子,神色严峻,冲他摆摆手,示意屋里说话。
“阿爹,怎么样?”
玄音看他爹近来很有些疲态。“都是从西边逃过来的,听说之前就有些地方闹干旱,原先还能捱过去,后来就连着两三年没什么雨,饿死了不少人。”
“官府没有放粮么?”玄音想到路边阿伯说起的话,心下沉重。
“你出生前,我们家就经历过旱灾,逃难到这里才安顿下来,放不放粮,也差不了多少。”
“我出生前?阿爹,这个倒没听你说过。”玄音起了好奇心,阿爹从未说起以前的事,他只知道他出生的时候爷爷就没了,阿爹没有姓氏,村里人敬仰他的医术都唤他先生,阿娘是村里孟家的女儿,所以他有表兄弟,但是从来没有叔伯这一辈亲戚。
“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我有件要紧事让你去办。你赶紧去郡城把这些药买回来。”他拿出一张写在布上的药方,细细交待了。
玄音听他爹语气,隐约有不祥之意,待看了方子,手心已经冰凉。“阿爹,难道……”
“我只是猜测,有备无患,这两日别靠近棚子,别的不用多想。”他爹拍了拍他的胳膊,开了门出去。
开春下了一场雪,一向好身体的阿娘都病倒了,本是一场高热,病好以后,身体就不见硬朗,成天没什么劲。他阿娘歪在床头打盹,手上针线将落不落,睡得不安稳,一下子就醒了,嗓子也哑得厉害。“音儿,给娘倒碗水。”
他倒了水服侍阿娘喝下,想到外头几个病人,不免忧心。“娘,不如你也喝点汤药吧。”
他阿娘侧身往里卧着,闷声说了一句:“那东西难喝得紧,咽不下嘴,我睡一睡就好了。”而且一副已经快睡着的样子。卜音拗不过阿娘的倔脾气,想着晚间再找阿爹下功夫,与阿娘说要去郡城采买,问要带些什么,他阿娘也没再理他,便出了屋子。
院里头吵得很,玄音心里头也乱哄哄的,药筐背在背上还没来得及卸下,径直去借了驴车赶往郡城。
到了郡城将近申时,急忙忙去了一家相熟的药商铺子。药铺的伙计早认得他,让他在店里坐着,取了药方子给他称药。那药方子上林林总总罗列了十来种,皆是常见的药物,伙计手脚利索,捆了十几个大包,帮他去驴车上装着。待从药铺出来,天色将黑,玄音看赶不及回家,盘算在郡城找间谒舍住下,伙计送他出门去,告诉他往南街有一家,价格还蛮实惠。
待玄音走远,伙计绕去后院,把刚刚默写出来的药方交给他家掌柜。掌柜屋子里竖着一架大屏风,屏风后面,坐着一个青年,还是个熟人,正是山上弹琴的那位;他闲闲坐在席上,似乎累了,半阖着眼睛,看着白袍一角绣着的竹林听风。掌柜恭敬呈上药方,青年不接,只润声问:“确是瘟病药方?”
掌柜谨慎答道:“从药方来看,虽都是平常药物,但其中包含瘟病所需的所有药物,往常他家采买,并不会一齐都买这些药。”
青年点头:“此人胸有丘壑,不可小视。你将他家景况细细道来。”
“是,是。”掌柜迭声应道。“来采买的是山下村的村民,也没有姓氏,据说他爹年少时逃难来到山下村,因为会行医治病,德行又好,村里把本族的孟氏嫁与他为妻,十几年从未去过别的什么地方。”
再问细的,掌柜的也不知道了,青年点头,起身离开,掌柜的躬身送他出后院,不敢怠慢,及至那个青年消失在拐角处,手心已捏了一把汗。他发了一会儿愣,忽然回头叫来伙计:“快,照着那个方子,多收点药材进来。”
白袍青年出了门,也不坐车,一路步行至北街,这里屋舍俨然,道路洁净,偶有行人经过,也是衣着光鲜,举止有度。青衣仆人等在一间写着云来居的客舍门口,看见青年,立刻转身进门通报去了。
青年一路穿过前厅,来到大堂,堂上坐着锦衣男子,青年顿住脚步,露出十分欣喜的神色,疾步上前行礼。“大公子,您怎么亲自来了。”
那锦衣男子容色尊贵,举止威严,是久居上位才有的仪态。“瘟病一事重大,父王十分看重,可有结果了?”
青年将药铺一事细说了,大公子说:“将村子围住,不是瘟病最好,要是瘟病……”青年看他眼中露出决绝之意,不禁垂眸不敢直视。
“你莫要觉得我心狠,邻国的巫祝预言了天下大乱,皇权易主,全族被诛杀殆尽,如今看来,尚有余孽也不一定。”
“大公子是说……”
“近来边境不安稳,不能再生事端,此事要干净利落,不用我多说了吧。”
青年俯首称是。大公子放缓语气,安抚他:“你素来稳妥。为了江山社稷,百姓安宁,当为他人不可为,你心里也是清楚的。”青年跪拜叩首,再抬起头来,眼中已无半点犹豫。
一早,还未鸡鸣,玄音载着一车药草回了家。院子里静悄悄的,东厢房的帷幔还没撤,里面一丝声音也没有。院子一角的大锅冒着余热,没有人添柴加水。主屋大门紧闭,一个人都没有出来。玄音的心高高悬起,跳下车几步跑进院子就要推门,突然踉跄了几步,脚底被牢牢固定在了原地。
“阿九,是你吗?”
“别去……”阿九下意识地阻止他,她的力量束缚住玄音的双脚。屋子上头围绕着令她厌恶的气息,让她想起她死去的小狸猫。
玄音心里咯噔一声,掌心冰凉,难道他阿爹阿娘……
“咳咳,是音儿吗?”屋子里传出沙哑的嗓音,是阿爹的声音。
“阿爹,阿爹你没事吧?”
“没事,咳咳……音儿,你别慌,仔细听阿爹讲。”他阿爹好像喘了几声,屋子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直到窗子附近。
“前几日送来的几个人,有一个染了瘟病,夜里没熬过……你别慌,我已经开了药方,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事。你阿娘我也给她用了防治的药,我也没事,就是也受了些风寒。你去找你孟叔,这几日住他家吧。”
“阿爹,我不走,我在这儿守着你们。我给你们做饭。”玄音何曾如此慌乱过,仿佛天都要崩塌了。
“你别在这儿,你知道药方,你记得每天熬药;后堂有灶,我们能自己做饭,也能自己煎药,你别牵挂我们,阿爹自个儿就是行医的,莫怕,去找你孟叔。”
玄音细听他阿爹呼吸声,粗重不一,倒像是风寒的症状,稍稍平静。“我知道了,爹,我先把药送去孟叔家。”他互相握了握打颤的手,慢慢去牵驴车,也未注意脚下又能动了。
在窗里看着儿子走了,他忽然重重咳了几声,好一会儿平复,摸索着去屋里小火炉上取了药罐倒了半碗汤药,重新加了水,仍旧在炉上温着。药碗端去了里屋,他的老伴躺在床上,脸色青白。
“老伴啊,喝点药。”他把老伴扶起来,在身后垫了被褥,把碗凑到她嘴边。
他老伴微微睁开眼,听话地张口,小口小口喝完了,轻轻呼了一口气,好像累极,半闭着眼睛养神。他握住老伴的手,抹把眼睛,低声道:“老伴,到头来,是我们卜家对不住你。”
“别瞎说。”他陪伴一生的妻子看着他弯了嘴角。“我既然嫁了进来,就没想过后悔。只是心疼儿子,进不了族谱,不能认祖归宗。”
逃出故土,丢弃姓氏,如同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卜”这个姓,永远是他的遗憾。卜老爹浑浊的两眼在晦涩的晨光里闪烁些微的亮光。“我刚刚在窗子里,听到有人阻止音儿,我没看到外人,想是有外力相助。我卜氏一族,世代侍奉王族,最后泄露天机,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还能留我族一条血脉,已经是苍天怜悯。我这些年,从来没有教他任何巫祝之术,想来这也是上天放过他的原因,只是……连累你。”点点星光化作泪滴落在沟壑纵横的手上,像一条将近干涸的河流。
“你我夫妻,临行还能结伴,我再没有什么害怕的了。”夫妻二人交握双手,彼此眼中都是坚定不移的温情。
玄音每日都来自家小院熬煮汤药,只能隔着窗子问候父母状况。阿爹咳得越来越重,前几日还能走到窗下指点他几句,今日坐了一会儿,便推说休息,去里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