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下那个小村庄里,来去不过几十户人家,人们的见识有限,知识更是有限。在这个有限的村庄里,玄音的阿爹凭借一手精湛的医术娶到了他的阿娘——这个村庄里最美的姑娘,族长的女儿。玄音多少继承了他爹娘的优点,在这个小村里,还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他自己并不在意这点,而今天山鬼的出现,好像突然之间激发了他潜在的美感,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不和谐。
阿音?阿音?
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要求:“阿九,你好久没有唱歌了,你唱首歌吧。”
唱什么?
玄音望着山鬼离去的方向,神思恍惚:“唱山鬼的歌。”
但他并没能听见阿九的歌声,阿九的注意力被另外的声音吸引了。过了一会儿,玄音也听见了那个声音。
高处一块裸露的岩石上,一个白袍青年席地而坐,双腿随意伸张,膝上闲闲搭着一张古琴。他闭着眼睛,信手拨弦,姿态闲适优雅,飘飘然如云中谪仙。乐声如珠玉落盘,流水倾泻,又像露珠自然流过树叶,跳过一片花瓣,承托在一叶幽兰之上,化入土中不见。春寒收敛了凉意,阳光变得柔和,风从鬓边经过,徐徐飞过广阔的山间,向天边去了。
阿九的歌声这才响起了,又格外压低了声音,怕惊扰了仙乐,卜音陶醉其中,呼吸声都放得轻柔,仿佛置身美梦。
那个皎洁的身影站了起来,遥遥露出微笑。等到玄音从这美妙的乐声中醒来,山上已无迹可寻。
“我今日是行了大运,接连碰见了两桩美事。”玄音久久回味着,忽而眼前一亮,那山岩附近,生着一小丛他找了许久的麻黄。“算上这,就是三桩了。”
村尾四处晾着药草的那处小院子就是玄音的家,平日就有三三两两的邻居来这小院找玄音他爹看病,今日邻居李奶奶染了风寒,缺一味麻黄,可巧麻黄用完了,玄音才上山去现采。他阿爹背着手从屋子里走出来,见他回来沉着脸劈头就问:“昨日村西孟老伯的药方,你开的人参?”
玄音嗓子一紧,老老实实回道:“是,气虚喘急,我开的人参。”
他爹眼睛一瞪,玄音缩了脖子再不敢吱声。“你孟伯虽得的也是风寒,可也有发汗,咽痛等症状,我平日就告诉你,不能照本宣科,医书上多有缺漏不全,我叫你对症下药,不是对着书本下药!”末了,恨铁不成钢地照着他脑袋轻拍一记。“你孟伯不差几文钱,也不是由得你这么耗的,我怎么说的?叫你多看多学,要学着对症,对症!回头,把你抄的那些医术统统烧了!”
“啊?爹,那都是我去郡城找人一字一句抄下来的!”
“你抄那些有什么用?啊?你除了死记硬背,你还会什么!”
真要烧书,倒也是舍不得的,但也不能违背父命。玄音偷偷把抄下来的书全部藏进柴房,暗自腹诽。
他天生没有行医的天赋,背书倒是在行,辨识草药也是一绝,就是真到了上阵给人看病的时候就头昏脑涨,思绪全无。他只恨没有一本记载万病的典籍参考,把各种药方都背下来才好。他爹形容他是对书下药,半点不假。反倒是阿九耳濡目染有样学样,记了不少行医的要义,她不便认字,只偶尔在细致处提点玄音,今日见玄音挨批,也是感同身受,连连自责说自己没能及时提醒他旁的症状。
刚从柴房出来,院子里乱哄哄吵起来,玄音跑出去看,他表兄孟仲急匆匆领着一大帮人进来,后头扛着几个逃难模样的几口子,有老有少,指挥众人把墙根的柴堆理出来,就地搭了个简易的棚子。他阿爹出来瞄了一眼,转头看见玄音,没好气地呵斥一声:“看什么,赶紧去把药炉架上。”
一时院子里喊人的,打木桩的,搬炉子的,看病的,闹纷纷,好不热闹。玄音守着炉子架上大锅烧水,看他们把棚子搭起来,又有人搬了帷幔过来,绕着墙根围了一圈,把那几个难民隔了起来。空气弥漫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不安的气氛,那几个打桩的邻里小伙子像头一回拿绣花针的大姑娘,动作小心翼翼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人们在下意识地压低声音谈论,这自然逃不过玄音的耳朵。
“……从西边来的,已经死了不少。”
“不会真染上了吧?”
“嘘,别瞎说,小心点就是了,有先生在呢。”
玄音心里起了个毛骨悚然的猜测,又强压下去了,心不在焉地烧了会水,等到锅里咕嘟咕嘟开始冒泡,一样一样往里添草药,一边默背着药方,那猜测越来越真实。
一会儿他阿爹从帷幔里出来,立在院子那头远远看了玄音一眼,目光晦暗不明。玄音渐渐觉出了恐慌,但他阿爹转头就回屋子写药方去,那短暂的眼神交流好像说清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他肚子里像空出一个大洞,没得实落。
入夜,帷幔那边没了动静,在玄音和阿九的耳朵里,能听见墙根断断续续的喘气,阿九不明白什么是瘟疫,玄音也只听爹娘说起过。他爹不是本地人,是家乡遭了干旱逃出来的,一手医术没能救下他爷奶,全族人只剩下他一个,而且听他爹口气不愿回忆往事,玄音至今都不知道故土在何处。
第二日起早玄音又烧一锅汤药,各家得了风声都来领药,一锅见底,柴火也所剩无几。玄音背了药筐对屋子里说去砍柴,提了砍刀出门了。
阿九在药筐里轻轻说,她听到琴音了。
昨日弹琴的人,依然在原地,依旧是朗风霁月的曲调,罢了,也不急着离开,将琴搁在膝上,闲看山水。
玄音知道这是在等他。“这琴声有如流水潺潺,又像清风徐来,荡人心脾。”他在不远处遥遥拱手。
那青年神色亲厚,是个见之心喜的人物,听了他的话,一时露出感动的神色,让人见了如同找到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我在此地弹琴已有几日,往来者不知多少,今日得见,方知是知音!”
“先生琴艺出神入化,我言语粗鄙,怕是冒犯了。”
两人寒暄几句,谈及琴意,竟一拍即合,甚是投缘。君子以琴抒意,以曲言志,说到琴音,不免高谈阔论,言及壮志。
那青年说:”君子当如山,身处世外,悠然自在,我曾梦想有一朝,浪迹天涯,畅游山水。”说到此,不免话锋一转,神思忧虑,“只是如今世事动荡,我等身在红尘,又如何幸免,大丈夫当心怀天下,岂能在此时安于一隅。”
听完这番话,玄音心中不免激荡,却难以直视他高远的目光,慢慢冷静下来,他知道,人各有志,他的志向,不在青年的描绘中。
“我自幼跟随家父学医,以孝道而言,我本应继承他的衣钵,在此处安居,行医济世。只可惜我天赋不足,待侍奉双亲,我愿做个游医,行遍天下,搜集疑难杂症,汇编成册,等到将来,人人都能以册为凭,不管有没有医者,都能自救。”
青年细思,深为折服:“大丈夫志向高远,不拘形式,若他日足下真有此作为,与济世天下无异。你我萍水相逢,却能意趣相近,也是人生快事。为君再抚一曲,权当敬谢相知之意。”
琴声高远,天地一片清明,豁达的志向,相知的喜悦,尽在其中。
表兄孟仲在山脚等着玄音,替他接过柴禾,看他心情愉悦,颇为不解。“那琴声好听是好听,我却听不出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玄音随口笑了笑,并不答话。
青年一直在山上目送他离去,身后走出一个青衣仆人,默默收起琴具,低眉侍立在侧。
“除此人之外,再无人可知我琴音。若不是乱世,他可堪贤圣,我们也许真的能成为知己。”
身后的仆人眉眼低垂,面上平板无波。“主人,别忘了大公子的任务。”
“忘不了。”青年冷笑一声。“把琴烧了吧。”
仆人的脑袋动了动,僵硬的脸皮上破裂出困惑的表情,又顷刻意识到不对,立即又板起脸。“主人不是说,他是贤圣,可为知己?”
“道不同不相为谋,伏羲琴酬知己,他当得起。”
待那青衣仆人走得看不见了,青年从怀中取出一枚流光溢彩的玉璜,半幅手掌大小,竖直的一边凹凸不平,像被从中掰断,正反面刻有奇特的文字,颇似巫族用器。
“既叫我碰见了,为祖制,也不能留。”
玉璜在手中灼灼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