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到普雷希典,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一种怎样的表情面对泽洛斯,她漫无目的的在艾欧尼亚北部的地界上空飞翔,徒劳的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落到了一个很小的村子外面。
她收起了翅膀和尾巴,跳进河里洗干净了身上的血,从戒指里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让自己看起来就像是和以往一样刚刚从普雷希典回来的样子。
她其实有一瞬间想狠狠地把这枚戒指摔进河里让它顺着水流飘走的。
似乎没有理由不这样做啊,可是她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她对着月光缓缓合拢双手,把所有剩下的月光石都和戒指混在了一起,属于她的要素之力在手心寂静的燃烧。她闭上眼,从意识海涌出的念力让这片领域的所有东西都静了一瞬。
现在她的手心只剩下一团被念力压缩成球的银白色金属,大火煅烧着它,那些深深刻在戒指表面的魔力纹路都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她记得自己好像说过,即使是烈火过后即将随风飘散的灰烬也想用余温证明自己存在过。
但是这句话可以有另外一个解释。
灰烬,余温,它们都曾经在火焰到来之前美好过,但是琉璃和尘土许下的下辈子再见的誓言,那东西有意义吗?明明是不一样的东西啊!
她不需要用那些微渺的东西证明自己存在过,她要一直存在下去。
这是她最后允许自己软弱的一个夜晚,她捧着他们曾经的订婚戒指,用原初的火焰彻底毁掉他们的过往,随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坠入火焰之中,发出滋滋的声音,另外一枚戒指在火焰中成型。
它是孤独的,它有两种不同的颜色,但是那不代表她和泽洛斯,只代表祈烨和祈夜。它不再需要优雅的弧度,不需要繁复的花纹,戒指上只有一对不同的羽翼,那分别是天使和恶魔的翅膀,上面用月光粉镶嵌着一个文字,一个虚空族的文字,只有读音而无形体,它念“YE”。
它不会再和另外一枚戒指产生共鸣,它,独一无二,她,举世无双。
经历了更加高温的火焰,它会更加坚强,更加勇敢,她是祈烨啊,她是上天选择的人,她注定带来光明。
可是,你们知不知道,在这个世界第一缕光被点燃之前,原本黑暗一片。就算点燃了智慧的火焰带来了光明,有光存在的地方必定有黑暗相随。
光明诞生于黑暗,贤者从蒙昧中成长,选王以刀剑披荆斩棘。
易的家里亮着灯,一点都不像普雷希典那样闪亮,油灯是很昏暗的,她正是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学会了来到了瓦罗兰以来第一个艾欧尼亚文字“烨”,也是这样的光芒下她渐渐拥有了自保的力量,远离了普雷希典极致繁华均衡典雅的美丽,这样昏暗的灯火却更加亲切。
直到这一刻她才清楚她并不是将艾欧尼亚当做家,她只是想守护易这个村子,这一亩三分的小地,没那么多妄想,只是希望在天地之大无处可去的时候有这么一个小地方可以让你充满安全感,不会紧绷着神经,可以扑进家人怀里大哭一场把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
她觉得自己的脚步格外的轻快,她已经可以想象易此时此刻一定是做好了饭菜放在桌上热腾腾的冒着白气,不过就易糟糕的手艺而言,应该不会太好吃,想到这里她感觉自己很饿了,一会一定要抢走易的菜,让他今天晚上吃不饱。
推开门的瞬间,她已经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那是普雷希典那种大城市所没有的,来自烤熟的肉类渗出的油脂做出的饭菜特有的香气,在另外一个世界她记得这个叫:回油。
“易,我回来啦~好久不见。”
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自己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情之后还可以有如此轻快带着活力的语调。
她看到了易,此时易那张僵硬的大叔脸难得露出一丝微笑,正在对着什么人说话。
有客人么?隔壁的约德尔人大叔?还是前院的黎叔?或者是,易的新朋友?会不会是女的啊~~易不会有喜欢的人了吧?
调侃易的话马上要出口的瞬间她看清了那两个人的脸。
她清楚的感觉这一瞬她全身的血都凝固了,然后一点点的,一点点的失去温度。
她轻轻的扶着门的把手,头微微低垂着,昏暗的灯火下她觉得自己全身都一点点的失去了力气,但是她却不想这样僵硬的站在这里,所以她慢慢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把把门轻轻地关上,然后默默地离开。
但是她做不到,她感觉自己真的很累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很想就这样睡着,但是她不可以留在这里,身体忽然很难受,嗓子好痒,她费力的抬起一只手捂在嘴上轻轻地咳嗽出声。
易抬起头的瞬间就已经看到了祈烨,近三年未见她已经长大了,变得很漂亮,他听泽洛斯说道两人已经成为了情侣,心里其实是蛮欢喜的,祈烨就像是她的妹妹那种晚辈,能看到她幸福他很开心。
但是她的状态有些不对,她推开门的瞬间易就觉得房间里的一切都瞬间变冷了,这种变化飞快的从这个世界背面传递到主位面,桌上的饭菜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变成了冰块一坨,桌上那盏灯的火焰竟是微微泛银。
她的脸色很苍白,亮紫色的眼睛中原本闪亮的某些东西忽然飞快的黯下去,那对漂亮的眸子仿佛一池不见底的深潭被透骨的极寒转瞬冰封,变得冷漠而,绝望。
祈烨慢慢张开手,掌心是黑色的血块和一些内脏的碎片。
哦,她已经伤的这样重了呢,是了,刚刚做完那么大的手术就反复闪烁跑了回来,然后又几乎透支了魔力和念力来重铸她的戒指,她的身体已经无法负荷了啊,不过她只要休息一段时间就好,只要没法彻底杀死她,她就可以恢复。
没想到呢,原来我有家,但是却回不去。
泛紫的血顺着她的指缝间滑落,滴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易动了,他从未见过祈烨伤得这样重,就算是在把她捡回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如此虚弱,让他觉得此刻这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女孩随时会倒下站不起来。这个时候,给她一个拥抱让她安心的睡下去应该是最好的吧。
有人比他更快,祈烨觉得这似乎是她从认识泽洛斯以来见过他最快的速度。
就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还有力量支撑自己再一次闪烁,不过她确实做到了,那就好。
“咳!!咳咳!”她痛苦的弯下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因为她过分抽取力量而逆转,但是她几乎是毫无间隙的再一次瞬移了三米,成功的躲开了泽洛斯的怀抱。
虽然代价是感觉更糟了,身体散架这个比喻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她原以为她会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一样暴躁的喊出声让泽洛斯滚出她的家,甚至她都听到了夜的怒吼,但是她没有,她没力气了,所以她只是用凉凉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泽洛斯,用眼神告诉他如果他再靠过来她就会拼着死也要闪烁离开。
既然你当初可以义无反顾的逃跑,将我留在那个只剩下血色和毒气的战场上,为什么还要回来,还要靠过来?
那个眼神凶狠而绝望,其中透露出的某些信息让泽洛斯硬生生的顿住了脚步。
是啊,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再抱她呢,自己已经,已经逃跑了,她被抓到那个地方一定受了很多苦,她已经讨厌自己了啊。
当初是他被她一身鲜血的样子吓得逃跑,等到他想明白他对她的感情之后却换成了她拼了命的想离他远点,这,是报应么?
易奇怪的看着对峙着的两人,他不清楚发生过什么,但是他能感觉到气氛不对,弥漫在房屋附近的冰雪要素已经浓郁到要化成实质,这和祈烨身上的寒冷很像,但是她的实力怎么会达到这种程度?这才不过半年未见。
祈烨当然不清楚自己虽然没有看到过易但是这位长者却一直注视着她的成长。
她只能用极尽凶狠的眼神盯着泽洛斯让他不要过来,事实上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随时会倒下,甚至这个时候随便来一阵稍大的风都会把她吹倒。
“姐姐~~”
艾瑞莉娅从祈烨身后轻轻抱住她,怀里那个人竟是如此之轻,让她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坚强得仿佛能撑起这个世界的女子。
祈烨失踪之后,除了泽洛斯之外最痛苦的要数艾瑞莉娅,在父母去世之后她的人生中有两片天,一是泽洛斯,一是祈烨,祈烨消失之后泽洛斯颓废过一段时间,然后总是出没在诺克萨斯占领区内探寻她的下落,最重要的两个人离她而去,对于艾瑞莉娅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日月倾覆。
普雷希典那场战役之中只有她在那里,还有一个叫做卡尔玛的人,只有她们两个带领起义军苦苦支撑着,对抗诺克萨斯铁骑数千雄狮,直到支撑到第七十三天,那枚手环中的符阵充能完毕,瞬间释放了储存了七十三日里她受到的所有伤害,瞬间撕碎了诺卡萨斯的大半部队。
这就是她的姐姐啊,百忙中总会记得她,她心思那么缜密,即使被囚禁到诺卡萨斯依旧守护着她,保佑着她带领人民取得胜利。
祈烨感知中的世界一阵晃动,天地倒转,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抱着她的女孩如此用力,如同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的稻草那样不敢放松。
她勉强睁开眼看了一眼艾瑞莉娅,眼中冰冷的神色终于还是在艾瑞莉娅的眼泪中一分分软化。
“艾瑞莉娅,你长大了。”她努力想继续在她面前微笑,但是眼皮却不受控制的坠下,然后无力的闭上。
“姐姐~~姐姐~~”艾瑞莉娅紧紧地抱住祈烨,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她是艾欧尼亚起义军的领袖,但是她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在她这个年纪本不该背负如此之多的东西,但是却没有人能帮助她。她的哥哥虽然还在但是却像是心死了一样只知道找她的消息,只有她一个人扛起起义的大旗,只要是个人就会累。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不要再离开我们了,呜呜~~”她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
最后艾瑞莉娅抱着祈烨缓缓向着房间里面走去,最里面倒数第三的房间是姐姐的,她和泽洛斯早就问清楚了。
易轻轻地碰了碰眼角,那里也有些湿润,虽然他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祈烨回来了,这就好。
“她没事的,她只是太累了,让她休息吧。”易拍了拍泽洛斯的肩,但是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最终只能垂下手,留下这样的话。
“她,”泽洛斯的目光只是停留在祈烨的左手上,满嘴的苦涩。
那枚代表着某些誓约的东西已经被彻底毁去,就如同她凶狠的眼神一样决绝,一样义无反顾,火舞节上午那个微笑着问他“娶我可好?”的女孩早已远去,无法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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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烨已经睡熟了,她的体温越来越低,这样下去正常人肯定受不了,虽然在场的几人都很清楚她的真实身份,最终还是艾瑞莉娅抱着祈烨缩在被子里想要用体温让她暖和一点,虽然祈烨的体温依旧,但是艾瑞莉娅身体里有着一股武者的气也不至于让她被冻坏。
两个女孩都睡着了,安静得让人不忍心弄出一丝一毫的动静,褪去了她们力量带来的精致外壳,她们都还只是十几岁的年纪,太多的重量被压在身上,此刻她们睡着了,只剩下如此柔软的一面。
“姐姐~~不要走了啊~”艾瑞莉娅抱着祈烨的胳膊又紧了紧,她也睡得很沉,她就抱着姐姐,睡在有姐姐的味道的床上,很有安全感。
房间里只剩下易和泽洛斯面对面坐着,两个男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不知说什么好。
易当然不是第一次和泽洛斯见面,当易还年轻的时候他的师父还健在,那时候泽洛斯的父亲里托曾经前来挑战。
那一次是他的师父败了,被拿走了他的佩剑。
这样算他和泽洛斯应该算是一辈人,有故事有恩怨的一辈人。
但是今天这些身份都抛开不谈,易是祈烨的长辈,泽洛斯说他是祈烨的男朋友,可是之前他和祈烨剑拔弩张的样子易也看见了,所以泽洛斯一定要留下来看着祈烨的话,他也必须呆在这看着泽洛斯。
不是他不相信泽洛斯,而是他必须这样做。
泽洛斯只是温柔的看着祈烨。
“夜,我很冷,抱抱我好么。”
他听到祈烨含糊不清的低语,第一次没有听清,但片刻之后她又说了一次。
“夜,我冷,抱着我~”
艾欧尼亚语中的烨和夜的读音是完全不一样的。
泽洛斯立刻皱起眉,夜?夜是谁?他没有听祈烨说过这个人。
那是她在诺克萨斯那边认识的人么?
“夜~~”
祈烨此刻的血已经完全变冷,催化神石就在她的身体里,虽然小腹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是身体里有异物带来的感觉绝对不会舒服,汗水打湿了她的发丝,一缕缕的粘在她的身上,艾瑞莉娅是从身后抱住她的,所以此时她的刘海都已经凝出了冰碴。
“夜,只剩下我们了啊。”
纯白色的灵对着身旁的暗紫色灵轻声说道。
“夜是谁?”泽洛斯终于忍不住低声问易。
“夜?”易茫然的想要摇头表示不清楚,但是他忽然想起了以前他教祈烨艾欧尼亚语的时候祈烨很不标准的发音,恍然,“在她的世界,烨和夜的读音是一样的,她可能只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自己叫自己的名字?很奇怪的说话方式,难道是和艾瑞莉娅学的?泽洛斯心道。
“对,夜是我的名字,她叫祈烨,我叫祈夜。”
虚空中传来一个满是寒意的声音。
“谁?”泽洛斯下意识的按住腰间的剑,四下环顾,反倒是易愣了愣然后盯着祈烨忽然露出一丝错愕的表情。
“原来你,已经忘记她的声音了啊,”祈夜轻笑,满是嘲讽,“我叫祈夜啊,你还不明白么?”
黑暗中一缕银色的火焰寂静的燃烧,逐渐显露出一个半透明的暗紫色的影子,她就安静的跪坐在祈烨身旁,默默地碰了碰熟睡之中的祈烨,但是手却很自然的穿了过去。
她有着和祈烨一样的脸,就连嘲讽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我很后悔,因为当初是我提议让她接受你的,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人类,虽然身体里沉睡着暗之血但是她暂时还是可以压制住的。她呢,觉得像他这样的怪物是没有资格尝试人类的爱情的,不过我说服了她,因为我觉得你虽然实力差劲,脑子愚蠢但是对她算是真心。”
“表白的时候呢,那个灵,是我。”祈夜自顾自的做着毫无意义的动作,虚幻的手一次又一次的穿了过去,“我问过你的,我说‘人类,你听说过虚空位面么’。我们,很早就告诉你了啊。”
泽洛斯唯有沉默,指甲慢慢刺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银色的火苗一闪一烁的跳动,祈夜一字一顿一字一顿,“人类,你听说过,虚空位面么?”
“你知道吗,泽洛斯,那天祈烨她深入诺克萨斯后方偷走了一份文件,随后那个人追杀了我们半个月,半个月都没有休息呢,虽然我们拼尽全力杀了他,受了很重的伤,你知道么,祈烨看到你时有一瞬其实是很高兴的呢,她觉得有人来接她回家了。”祈夜故意把“回家”两个字咬得很重。“然后她很平静的想看你什么反应呢,她对你还有一丝幻想,不过我在看到你的一瞬就知道祈烨会因为你哭。”
火苗随着祈夜愤怒的声调猛地涨成火团,整个房间瞬间一亮。
“然后,你被她那个样子吓跑了哈哈~你知道么,当时沃里克和辛吉德就在不远处,如果你选择带她走,那么没有人能抓住她,可是你跑了,”
“她没有哭,但是我感觉到她很绝望,所以她没有跑,没有挣扎,就那么安静的让沃里克带走了,被当做宠物一样关起来,吃的是————”
祈夜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那团银色的焰火被一个纯白色的影子轻轻的按灭。
“夜,”那个声音很温柔,语气带着一丝哭腔,满是强装的平静,她用一种带着哀求的声线,轻声。
“我困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