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很多事情很机巧。偶然,汪洗尘屈指算来,刘友余足足静养了半年,她细细察看刘友余的脸色,已经是健康的模样,唯一的病态表现是他还在轻微地咳嗽,却终止了血痰,眼睛的瞳仁有点混浊。她明白刘友余是九死一生,这与她的细腻照顾和及时的营养补充有直接的关系,还有热炕的温润,这足以恢复病人的元气。她盼望他彻底痊愈,去与留,由他的良心定夺。只要自己尽到夫妻的义务并对得起儿子,她无怨无悔。她走进了若水的屋中,商量着明天和若水一起去稻满村,景老先生曾和她们约定,刘友余半年以后再来给他用药调治,这是多好的机会。春天的季节,万物复苏,刘友余的康复也近在咫尺,汪洗尘一阵激动,回到屋中,细细与刘友余说明。刘友余听后嘿嘿地笑着,汪洗尘扭过脸去,这笑声令她的听觉受损和肠胃的作呕。她记得刘友余第一次带车出走就是在嘿嘿两声中后行动的。这嘿嘿声不是笑声,在她听来是猫头鹰嚎叫后的尾音,令她的神经系统反射不祥的征兆。刚结婚时就感觉不悦,长年的夫妻厮守淡化了不愿接受的一切,譬如声音、气味、动作等等。随着感情的恶变,以往的腻烦又折射回来,辐射着现今的感觉,这滋味比吃错药还难受。
还有那张脸,她目睹不了,从肌肤的纹络和五官的搭配都****着肮脏和下作。她从感知上回避着,影像却烙印在脑中挖不出,抠不掉。她时常强迫自己麻木,在无知觉中机械地干着家务,伺候着他,每当为他端水送饭时,心气的不舒服,导致胸腔胀满、疼痛;为他洗涮衣服时,带上长袖塑胶手套,避免肮脏的污渍溅在手上。
她嗅着满屋的恶臭,敞开窗户,清扫只能排出一时的浊气,大多半的时间浊气仍在屋中萦绕。杨若水为她买来大蒜,和上次防刘友余的性病菌一样,督促她每顿饭吃几瓣蒜,能抗毒消菌。蒜辫蒜皮积攒着,随时点燃将屋中的浊气中和。
夜间她尝试着窒息的过程,幻觉,无知觉,她甚至设想着在窒息中死去,比煎熬着痛快,但儿子的呼唤随时在耳畔响起。“妈……妈……妈……”她会惊醒的爬滚到地上,拉开门栓,在繁星下寻觅儿子的踪影。
她曾多次幻想着,刘友余假如这次不回来,在寂寞中她会偶尔的想起他,这种精神上的牵绊,会在紧张的打工中隐去,即使是想,也是想他的无情无义和不轨的行为,她会痛心难过,但她的身体是放松的,无论干什么工作,都能挣出应该缴纳的各种社会保险,而现今刘友余像烂肉一样,瘫在炕上,她动不得,离不开,钱像天上的星星看得见,却拿不到。她在急迫与焦渴中却将营养喂在刘友余这个负义的男人嘴中。
没有工作和收入,她离崩溃还有几步?她不敢去推想,眼前的烦愁像紧箍咒一样勒住她,明天就得拿出钱来买药,药钱、药钱……她伸手翻褥边抻出几张钞票,不用数看,早已掂出数来。她无望地蹭到门口,心里呼喊着“若水……若水……若水……”这是夜晚,她不好意思惊动若水,但她还是希望杨若水能听到她心的呼唤,跑出来,俯身将她扶进屋中,那空气宜人的住室会舒缓她苦涩的心境,杨若水那善解人意的眼睛会激励她所有的潜能,她甚至想将行李搬过来和杨若水同住一室。但她不能那样做,还是那句话,她的理念很坚决,她不怕自己传染上疾病,但她顾忌传染给杨若水。她心中明白,杨若水的洁癖,偏执到了极致,不容任何人,但她能容下自己,重情重义是杨若水个性中很潜质的内涵。现在的生活开支全是杨若水在支撑,八个月的房租费,杨若水无声地垫付着,还时不时地忍受着刘友余的谩骂和挑衅,杨若水的表现是容让和宽厚,这不仅仅是碍于她们之间的情分,更多的是杨若水情感中的悲悯和人文理性,她决不会与一个病人计较。
当一股凉风从堂屋中的门缝中袭击她时,感觉到了春寒的无情。她本能地缩回屋中,刘友余仍在酣睡,强烈的气味刺激着鼻粘膜,她憋了一口气,快速地穿上厚实的衣服,挑帘出来,趴在大灶前用嘴吹着刚刚点燃的柴禾。
当一大锅水烧的滚开时,她灌满了所有的暖壶,再往锅里添凉水,准备做玉米面粥,东西屋都有了响动。刘友余高声喊着:“汪洗尘,死哪去了?我要喝温凉不烫的白开水……”“别诈尸了,水碗在橱柜上呢,早给你准备好了……”她掀开门帘,脸往里,压低声音提示着,她怕惊醒杨若水。当她转过身时,杨若水已经站在堂屋中央,和她轻声商量道:“洗尘我们去外边吃,用这锅里的热水帮刘友余洗洗,换换衣服,体面点,景老先生的家很讲究,别煞了人家的氛围。”
汪洗尘如梦初醒地嗯着,杨若水继续说道:“我在外边等你们,不用着急,出门时把所有的钱带在身上,锁好房门、堂屋门,房东追问时,别和他们说实话。”
杨若水走出村口,两旁的垃圾堆边缘,是卖早点的摊位,大铁桶的炉灶内火苗四窜。大铁锅中的油暴滚着,男老板满脸赤红,娴熟的将已做成型的面条顺着锅沿滑下,在锅中几秒钟就变成香喷喷的油条,这香味早已冲淡了垃圾的气味。女老板忙不迭地往顾客碗里盛着豆腐脑,随手将卤汤、蒜末、辣椒油点缀在上面。不经意中,两滴清鼻涕滴入装满豆腐脑的大白瓷筒中,看没有人注意,慌忙用手背抹蹭了鼻子,甩着手在围裙上擦着,扬着脸假笑着,招呼着顾客。杨若水看见了全部,早没了食欲,低下头挑选着干净的地面,蹦跳过去。
杨若水在甘河沿旁的大道上等着,她盼着汪洗尘能从早点摊位边上过来,千万别吃那的东西。女老板的清鼻涕在眼前晃,一阵恶心从脏腑翻上来。她转了脸,压抑着呕吐,这是条件反射的毛病,至少整个上午她不敢进食,此时她更不敢咽吐沫,怕导引起肠胃的反射。她非常明白这是心理疾病,不能治愈,如同她无缘由地流汗一样,她不敢往深里想,怕引起后背的潮热和汗滴。
一辆出租车从远处驶来,直奔早点摊,杨若水急忙扬手叫停,司机摇下车窗,伸出头,杨若水告诉他:“坐你的车,还有俩个人……”身子却不动。司机吸着飘过来的油香味,不情愿地问:“那俩个人什么时候到?”“到了。”汪洗尘在杨若水的身后说了话。杨若水猛地扭转身,随手将车门拉开,三个人顺序地坐进车内。“吃的啥饭?”杨若水担心地问着。“着急,摊了两个鸡蛋,给他吃了……”汪洗尘说着,杨若水抬眼看时,刘友余正吧叽着嘴,舌头舔着嘴角,又一阵恶心涌上胸腔,杨若水急忙捂住了嘴。
护神河的两岸已是绿草茸茸,柳树枝吐着新芽,伴着春风怡然,太阳圆红了脸,照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杨若水贪婪地呼吸着水草的清香,不时地拽着柳树枝往远处眺望。“来了。”汪洗尘喊着,一辆宝马车从远处驶来,杨若水愣了神,即刻断定那不是山岚花和大哥坐的车。车径直地朝他们开来,正当迷惑时,车停下,司机开了车门,扬着下颌问着:“大堤底下的村庄是稻满村吗?”刘友余靠在树干上直着眼,刚要搭话,汪洗尘跨前一步,挡住了他。杨若水挑起眼角,反问道:“你问谁呢?”“问你。”司机的下巴又往高翘了翘,杨若水斜视着看去,司机三十多岁,一副奴才英雄的架势,内在空虚,狗仗人势地鼓着皮囊。一瞬间,杨若水诡坏地笑着说道:“我就是稻满村的人,你找谁家?”“听说这里有个神医,姓什么?”司机哈下腰,扭着头,朝车厢里问着。车里没有回音,却开了车门,一个男人刚露面,杨若水立马认出这是曾经给她治病的主治医。血液猛地涌上额头,后背一阵潮热,愤恨,空前的愤恨令杨若水失态。她本能地跳着高高,拽扯下一根柳树枝条,抽打着近前的尘土,宣泄着情绪。
当主治医走近前时,杨若水终于平定下来。“请问村里的神医住哪家?”杨若水抿着嘴冷笑着反问道:“谁生病了?”“哦,我们主任,还有……”“还有你”杨若水抢了话。“你怎么知道?”主治医惊诧中表现出文雅而谦恭。杨若水收紧了笑容,两眼紧盯着主治医的脸,缓缓地说道:“请叫出生病的主任让我看一看。”主治医不屑地笑着说道:“你没有这个资质,更没有必要!”杨若水也在笑,突然凑近车门往里察看,一张煞白垂死的脸,倚在一个女人的臂弯里。女人显得很慌乱,瞪大了死鱼眼。
杨若水平静地转过身,轻声地说道:“景佑老先生前天去了北京,住在长子家中,你看锁着门的那个院落,就是老人家的住宅。”杨若水随便指着一家落了锁的大门。“他家还有什么人?”主治医满脸的失落,往杨若水近前凑了两步,问着:“小儿子和儿媳妇一同去了北京。”杨若水神态凝重,语音亲和,眼睛直视着主治医的脸,继续说道:“如果你信任我,可以留下联系方式,我会转告名医,尽快地通知你们,为你们诊治。”“别你们你们的……只是我们主任在生病。”主治医随手将一张名片递给杨若水。杨若水翻看着,说道“你们都是主任医生,还用得着别人给你们看病吗?”杨若水嘴角挑逗着讽刺,鄙视着愣在原地的主治医,挖苦地说道:“你的病比主任的病还疑难,生命的期限比主任短,回去照照镜子,察看印堂中隐含的病灶,就心知肚明了,因为你是从不给病人诊脉就开药方的名中医……”主治医突然明白了什么,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杨若水紧跟着敲着车窗玻璃,提示道:“不用着急,还有立遗嘱的时间……”
车轮猛地启动,卷起的尘土打着旋,杨若水没有动,撕碎了手中的名片,顺着风向撒去。刘友余突然冷笑着自语道:“真是蛇蝎之心呢……我算是领教了……”“住口”汪洗尘厉声断喝着:“别惺惺惜惺惺,他俩是丧失医德的下场,你是丧失情德的下场,一样的下场。”杨若水用眼角扫了刘友余,心里骂道:“没有我这蛇蝎之心,你早就喂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