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宜人,芦笛村的桃花、杏花吐出了花蕊,甘河沿露出绿茸茸的草芽。杨若水蹲下身,细细观赏,她喜欢水,同样喜欢绿草。她用手心轻轻抚摸草芽,柔软伴着轻风在掌心划过,她舒服地扬起眉眼,向远方眺望,辽阔的绿色原野,注入了她生活的向往,抚平着她心中的压抑和烦恼。她悠闲地漫步在河沿,吸吮着河水的气息,前面落地的干树枝,令她停下脚步,顺手捡拾。当树枝抱在怀中的那一刻,思绪回到了现实。她心中计算着,捡拾的不少了,几乎够一春一秋的烧用,但闲步慢走是浪费,多捡拾一点,总比少一点强。取暖之物多储备是过日子人的本能。
一辆出租车迎面驶来,杨若水抱着树枝,有点躲闪不及,车却停下来,当车门打开时,杨若水怀中的树枝散掉到地上:“桂香姐……”她张开双臂,跑上前,紧紧地相拥。她们共同享受这一刻,没有语言,没有喘息,只有心跳的热烈和友情的共鸣。
桂香姐缓缓地松开手臂,托住杨若水的脸:“若水,风霜在你脸上留下了印迹。你变了,像个村妇,就差披散着头发,光脚趿拉着鞋了,跟我回去,还住颐养楼,房子我给你腾出来……”杨若水擦了眼角,挽住桂香姐的胳膊,无言地走进租住房的院门。
师傅正从门里往外走,和她们撞了面,正想说点什么,突然惊愣住,一只眼往大睁了睁,又抬手搓揉着,往前凑问着:“这大姐是谁?杨若水你咋不介绍介绍?”桂香姐回眸朝他笑了笑,他竟反身跟了过来,汪洗尘正在平整土地,听到响动,猛地抬头,她竟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当三个姐妹相拥着走进杨若水的住屋时,“谁呀?”刘友余的喊叫声也传了进来。师傅倚在门框外,欲进欲出。大姐高声喊叫着:“老不死的快过来,把便盆给我倒掉,茅房我是不敢去了,怕再掉里……”师傅又盯看了桂香姐一眼,渍渍着嘴走了。
“这是房东,喊叫的是女房东,俩口子都不全可儿。”杨若水介绍着,桂香姐仰脸开着玩笑说道:“他好像看上了我……”话未说完,三个姐妹同时笑开了锅。“住这,你们真能凑合,”桂香姐起身走到堂屋,往院里看着:“还要大生产,种啥?”“种点菜吧。”汪洗尘应着声,桂香姐突然站定,严肃地说道:“啥都别种了,跟我回去,租小房,也租城里的好,别在这受罪了。”杨若水、汪洗尘都沉默下来。桂香姐挑帘进了汪洗尘的屋,嘴里说道:“我得看看刘友余,病好了吗?”当照面时,刘友余胀紫了脸,起身连连说道:“谢谢桂香姐,这么人情到位,比我们那个汪洗尘强一百倍,比杨若水面善、厚道。杨若水那个祸事精,我们俩口子吃她的亏,吃老了,桂香姐,你给评评理……”说着,盘腿坐上炕,摆出说不完,拉不断的姿势。
桂香姐麻木了脸,眼前这个刘友余和王德来俩人的行为有什么区别?和这种人搭讪有点不舒服,但碍于汪洗尘的情面,还是干笑着应了两句,随后退了出来。
在杨若水的屋中,三个姐妹围坐着长谈了各自的经历。杨若水珍惜相聚的分分秒秒,坐在中间,左右手握着俩姐妹的手,听桂香姐诉说失去父母后兄妹的反目,导致她的健康受损。更令她警醒的是亲情不是唯一的情感寄托,友情的交流和融洽在某种程度上比亲情更现实。还有王德来的回归行为,只是对女儿精神上的慰藉,对她而言,只不过是接纳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老伴,还有……
杨若水摇着桂香姐的手,恳切地邀请她住一宿,享受一下热炕头的温暖,和大锅贴饽饽的香甜,还有黄豆芽炖小鱼的美味。桂香姐婉言谢绝,却正言正色地叮嘱道:“八个月以后,你们必须回城,提前和我打招呼,我会将颐养楼的房子腾出来,给若水准备好。洗尘有住房,如果还想继续租住小平米的,我会提前给你租下。”
黄昏时分,杨若水、汪洗尘送桂香姐出了村口,杨若水晃手叫停了出租车,汪洗尘替桂香姐开了车门,付了车费,桂香姐双手拉着姐妹,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杨若水提示着:“桂香姐,我们再说几句话,司机师傅会等的。”桂香姐看了杨若水的眼睛,缓缓地说道:“若水、洗尘,你们的工友,我的老邻居,贾明去世了,死于癌症。据亲人说,弥留之际,眼睛不闭,想要说什么,可惜没了元气……”杨若水的头在一瞬间缺了血,但她还是亲昵地将桂香姐扶进车,向远去的车影晃着手。
杨若水木讷地往甘河沿走去,汪洗尘追赶着说道:“若水,你干啥去?走错了方向。”杨若水茫然地站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思绪了一会,说道:“我好像丢了东西。”“丢啥了?若水,不要过分的伤痛,你脸色这么难看,小心生病……”汪洗尘挽住杨若水的胳膊,示意她往回走,她却执拗的往前指着,说道:“我捡拾的树枝丢在那里。”
杨若水真的病了,厌食,似睡非睡。她做了冗长的梦,贾明在梦中是主角。杨若水在捕捉他的表情,这表情曾给与她温暖,曾补偿过她亲情的缺失,曾抚慰过年幼时被****运动惊吓后遗留下的心结,曾支撑她刚刚参加工作时那繁重劳作的完成,曾激励她对生命的热爱和对生活的向往,曾唤醒她的情愫和不明状的心跳和慌乱,可他的行为方式和人性的潜质,给了她当头一棒,令她扫兴、厌恶、唾弃。她的内心在煎熬中挣扎,寻觅完美,形象化、虚拟化,事实她的情感世界是荒芜的,却担了虚无而荒谬的舆论。她说不清,讲不明了,所有的颠覆几乎毁了她的生命,清高的个性受到重创后,残留下痼疾,回避情感,回避伤痛,仅这两点又为虚无的舆论增添了色彩和内容。杨若水焦头烂额、无的放矢,在精神崩溃的刹那,天性的灵气阻止了她所有的下策,她开始逆向地去解读人生的情感,拒绝所有情感的羁绊,洒脱地淡化命运赐给的一切。
在一棵柳树下,她看见了贾明和逝去的熟人交谈,看见了他仰起的笑脸,能再唱一首《乌苏里船歌》吗?她不懂音律、旋律,但她懂得他歌喉中的内涵。他的影像开始朦胧,天空灰暗,雾霾浓重,她极力地寻找,远远地看见他正往西天疾速地奔跑,她呼喊着:“停下来,慢慢地走,走好……”
汪洗尘的呼喊叫醒了她。她疲惫地翻转着身体,下意识地合上眼睛,想继续睡下去。汪洗尘将她扶起:“若水,不能再睡了,睡出病来,我就得愁死。别忘了我们在租房子住,千万别再出闪差,我害怕了……来,洗洗脸,醒醒神,吃点东西,你睡了一天一夜……我守了一天一夜……我……”杨若水在汪洗尘的哽咽声中彻底醒来,当她喝完最后一口粥时,问着汪洗尘:“桂香姐说贾明是哪天死的吗?”汪洗尘捂住了杨若水的嘴,轻声地安慰道:“忘了吧。若水,忘掉痛苦。过好自己的生活,那才叫明智呢。”
芦笛村的集市很热闹。地摊上老乡在卖羊角葱,春播的季节,真的到了。杨若水采买了蔬菜种子、绿豆种,还需要白薯秧。她往前挤着走,突然有人蒙住了她的眼睛,她本能地搬着搭在肩头上的胳膊问着:“谁?”从咯咯地笑声中辨认出是山岚花,于是她笑着说道,“小妹,快松手吧……”
山岚花转到前面:“若水姐,这是缘分。我呀,鬼使神差的来赶集,第六感觉告诉我,应该见到若水姐,真的见到了,若水姐几个月未见了,真想你。”说着,拉住杨若水挤出人群:“我们好好拉会磕吧!若水姐,年前我们俩口子和公爹回山区老家过年,刚回来,昨天公爹还念叨,想麻烦你带着我们去拜谢景老先生。若水姐是住这个村吗?带我去家里看看,一定带我去。”山岚花撒开了娇,扭着身子笑眯着眼。杨若水高兴地早已忘记了白薯秧,挽着山岚花走进家门,汪洗尘迎了出来。“这是洗尘姐。”杨若水介绍着。“早就熟知名字,今天才见到洗尘姐,听我姨说过,还有位姐夫呢……”“他在养病,不要打搅他。”汪洗尘说着,回头看见师傅闻声进来,不由地介绍道:“这是房东。”“啊。”山岚花应着,眼睛却盯住了师傅脸上的塌坑,满脸的若有所思,问道:“房东就一个人吗?”“还有我呢。”大姐拄着拐,歪斜着走来。杨若水反身关了堂屋门,将山岚花让进屋,堂屋门却被猛地敲响,“杨若水,播种点豆的季节到了,你们后院的地别荒着,还有……”杨若水猛地开了门,说道:“别嚷嚷了,我听着烦。该干啥,我们清楚,用不着你们操心。”回到屋中,和山岚花约定明天在稻满村的大堤上相聚,“别忘了给公爹多穿件衣服,春寒很冷。”山岚花点着头。临出门时,突然不解地问道:“若水姐,洗尘姐,你们咋住进又瞎又瘫的人家,这村里没有齐全的人家吗?”杨若水苦笑着说道:“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