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时辰之后,祭台全面竣工。
祭台位于咸阳县衙附近,距离一里的闹市区,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中间修建起来。为了最大限度地营造热闹的气氛,他们摒弃了传统的修筑观念。
十字路口以东是大片繁华的街道,以西是一块足够容纳上万人的空地,空地以外是江海。
祭台邻江而建,其目的是使水、陆、空三路共通,方便“神人”们乘坐“论波舟”前来。
祭台呈金字塔形,其底面直径约四十米,高约二十米。后面设有阶梯,阶梯架空而建,气势磅礴。
绕着祭台台身,上下相间地刻着数以百记的四神兽,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首尾相连,栩栩如生。
刻在最下面的是玄武,依次往上是朱雀、白虎,最上面为青龙,象征着德高望重的天子秦始皇。
每一种神兽的下面,还刻有相应的风景简画:玄武下面刻的是江河;朱雀下面刻的是丛林;白虎下面刻的是群山,这些都是地面的东西,唯有青龙下面刻的是祥云,其寓意不言而喻。
祭台以外大约三十五米的地方,围着祭台绕了一周栅栏,栅栏是用来限制围观的群众。
栅栏以内,祭台前二十五米的地方,放着四十几根直径半米的木桩。木桩是可以挪动的,用来砍头,砍完头之后会挪走。
……
工匠们在监伺官的催促下,把祭台迅速打扫得一尘不染。
秦皇及众臣在半个时辰以前就来到了祭台,于附近的观景台中饮茶休憩。
祭台周围围满了大秦的子民,几乎全都屏气凝神,不敢喧哗。
而他们这些围观的群众,并非完全都是来看热闹的,他们中还有一群身份比较特殊的人,这些人便是这群待宰牛羊的主人。
这些人当中,除了极少部分是大户人家叫来领牛的家丁之外,大多数都是城市附近,靠耕种田土为生的贫苦农民。并且他们当中某些人的家属,还曾因为拒绝官府强抢牛羊而丧命,所以他们的内心是疾苦而灰暗的。
而他们之所以来到祭台,是因为官府承诺过,在宰了牛羊之后,他们可以将自家牛羊的尸体带回去。
表面上看来,官府的这一举措貌似是对牛羊主人的一种莫大的安慰,但实情真的是这样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在这里就不得不提到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可能对于当时那些权高位重、万贯缠腰的上层人士来说,不会有所触动。但对于那些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劳苦百姓而言,那就是他们的一生。
秦皇下令全城强收牛羊一千头,当天晚上,消息便不胫而走,迅速传到千家万户,同时也传给了这样一个家庭。
这个家庭的主人公是一个年近半百的老汉。老汉叫刘能,本是秦始皇统兵征战时期的士兵,由于在打仗的时候右腿被敌人砍成重伤,导致右腿终身残疾,从而得了一个绰号——刘瘸子。
刘瘸子在负了重伤之后,就被遣送回家。官府给了一点碎银子,以示慰藉。
刘瘸子家中还有一妻两子:妻子叫陈慧,本是刘能的表妹;孩子中大的是男儿,名叫刘辉,十八岁,没钱读书;小的是女儿,名叫刘喜,仅九岁。
由于刘瘸子负伤回乡,按照秦朝律法,他的儿子刘辉必须替父从军,因此家中就只剩下他和他的妻子、女儿。
刘辉一去就是五年有余,妹妹刘喜也长大成人。
十六岁的刘喜长相甜美,甚是可爱。但就在哥哥从军后的第六年,兵荒马乱,劫匪横行,刘喜被当成财物一劫而去。
从此之后刘瘸子家中就只剩下他和他的妻子,以及一头勉强能够耕地的老黄牛,以农耕为生,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好。
福不双降,祸不单行。今年不仅赋税增加,而今又来抢夺牛羊,这无非是将他们往死路上逼。
他们本想抢在官兵来临之前,将老牛藏到后山的山洞里。但谁想,第二天一大早,两名官兵就迫不及待地敲响了家门。
官兵们一进门就扑头盖脸地说:“刘能是吧?你家的牛我们征用了。”
说征就征,刘瘸子两口子哪里肯干:“官兵老爷,行行好吧,我家就靠这头老牛维持生计了。”
其中满脸横肉的胖子官兵,毫无表情地反驳:“那——那——那不行,我们也——也是例——例行公事。”——他是个结巴。
刘瘸子的妻子陈慧也上前阻挠:“官兵老爷,求求您了,就看在我们老头子曾经也是大秦士兵的份上,您就放过我们吧!”
其中瘦一点的官兵,听见陈慧这样说,马上来了兴趣:“你说你家老头儿以前也是当兵的?”
刘瘸子一看来了希望,马上凑上去说:“对啊,官兵老爷,我以前也为皇上杀过敌人呢。”
瘦子继续好奇地问:“那老头儿,你当时是谁的部下?”
刘瘸子十分礼貌地回答:“吴江历,吴校尉的部下。”
听说是吴江历的部下,两名官兵瞬间面红耳赤,恶颜相向。
胖子厉声说:“你——你说是谁?吴——吴江历?原来你——你是叛将吴——吴江历的——的部下?”
刘瘸子听后立马吓得跪下,嘴里念念有词地说:“啊?叛变啦?怎么就——叛变了呢?”
瘦子更加不好气地说:“早就叛变了,现在都快上史册了。要不是念你老朽一个,我们现在完全可以把你杀了,拿去邀功。”
刘瘸子和妻子陈慧连连道谢:“谢谢官兵老爷不杀之恩,谢谢官兵老爷不杀之恩呐。但我敢保证,我绝对是他没叛变时的兵。”
瘦子无视地说:“够了,够了,赶紧把你家老牛牵出来给我,我们还要去下家呢。”
刘瘸子两口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在嘴里反复地念叨着:“官兵老爷,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胖子毫不留情地说:“没有什——什么使得不——使得的,叫你去——去——就去,赶紧去。”
刘瘸子继续抵抗着说:“官兵老爷,真的使不得呀,这可是老头儿我的命啊!”
胖子不再给刘瘸子辩驳的机会,迅速把刀拔出,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最后——一遍,去——去还是不去?”
刘瘸子怕了,连忙退后两步,说:“我去,我去,我去你大爷——”
真没想到,他居然一下子将胖子拿大刀的手掀翻,顺势回头去拿锄头。
但哪里来得及,回过神后的胖子,举刀就往刘瘸子背上砍。
这一切举动都被陈慧看在眼里,就在胖子将大刀举过头顶的一瞬间,陈慧竟以出奇般的反应和速度,扑到了刘能背上。
手起刀落,大刀不偏不离地砍在陈慧的脖子上,顿时鲜血四溅。
胖子见没有砍到刘瘸子,于是又将大刀举起,准备向他的脑袋砍去,却被瘦子一把拦了下来:“算了,别砍了。”
起初刘瘸子以为背上的人是瘦子,以为他是上来按住他的。但当他奋力转身后才发现,原来是妻子为了救他,被砍杀在他背上。
被砍到脖子的陈慧,还没能跟刘瘸子说上最后一句话,就没有了生命迹象。这个妇人到死也没有松开老伴儿,双手依旧死死地扣在刘瘸子胸前。
刘瘸子欲哭无泪,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因为一头牛,他们竟会杀人,让老伴儿丢了性命。
他能怪谁?他又敢怪谁?在这个草菅人命的封建社会,像刘瘸子一样无助的贫苦人民太多太多。
他唯有老泪纵横,哭天抢地,却永远无法挽回老伴儿的命。
两个官兵把牛牵走的时候,扔给了刘能一句话:“记得去看告示,到时候到祭台处取牛。”
……
童男童女和牛羊都排成长队运往台下,队伍从城东排到了城西,又从城西向西门以外,排出了数十里。
童男女用竹篓装着,没有捆绑;牛羊被绳子绑了四肢,不让它们乱跑,用车拉着,撕心裂肺地狂叫。
为了“浸台”仪式顺利进行,童男女的父母亲人,通通遣送回家,不得出门。不是担心仪式在进行过程中另生枝节,而是防止“浸台”现场过于混乱。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忍不住偷偷跑到祭台,他们不为别的,就只为见孩子最后一面。
来到祭台的父母们,他们心里的伤心和沮丧,光靠言语是不能形容的。他们不敢大声喊出自己的冤屈,也不敢走上祭台,最后一次拥抱孩子,就连哭泣都只能藏着掖着。
他们当中也有没哭的,甚至从他们表情上看不出一些许的难过。他们并不是不会伤心难过,也不是没有感情,而是已经心碎得歇斯底里了。
就好比站在最前排,几乎与身边的衙役脸贴脸的男人。他一直在用狗尾巴草,编制出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嘴里还不停地低声哼唱着儿歌:
小乖乖,别离开,爹爹为你编带带……编好带带,送给我的小乖乖……
——他不敢唱得太大声,怕旁边的衙役听见,他已几近崩溃。
这个男人的家就坐落在离咸阳城最近的一个村落里。他是一个樵夫,常年靠打柴换钱为生,他的名字叫徐二蛋。
二蛋是个十分老实的人,但因为家里实在太穷,所以一直都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因此,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不叫他二蛋,叫他二光棍儿。
就在大前年年初,年近四十的二光棍儿,在一次上山打柴的途中,偶然与流亡到咸阳的难民的女儿相识,或许是因为他们很想在咸阳安定下来,因此那个女人很快就和二光棍儿好上了。
那个女人名叫李翠玲,年龄整整比二光棍儿小十岁,是个寡妇,丈夫在随秦兵行军时死于瘟疫;有一年老多病的父亲,不久便死于顽疾;没有一子半女。为人忠厚勤快,相貌也还算不错。
相识不久,在村民的帮助下,两人很快就结了婚。
结婚后两人过着平实而幸福的生活,并在第二年夏天,生下一个肥肥胖胖的小子,起名叫徐小蛋。
但好景不长,还未等孩子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李翠玲就患上了绝症,扔下嗷嗷待哺的小蛋儿撒手人寰。
李翠玲死的时候,小蛋儿才刚刚过了百日,幸好当时村里有个女人刚刚给孩子断了奶,就让小蛋儿吃她的奶水长大,并且收了他做干儿子。
从此之后,二光棍儿便即当爹又当妈,一心只想把这孩子抚养成人。但谁又能够想得到,这孩子将永远都长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