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美食无味
刚吃了晌午饭,村里的大喇叭便响了。张广财那略带沙哑的嗓音从大喇叭里传了出来,在南寨子沟附近的山山沟沟里回荡。
“喂——喂——社员同志们,南寨子沟的社员同志们,吃过晌午饭,下午继续上工啊。时间紧,任务重,大家伙加把劲啊——”
喇叭响的时候,砖砖家正在吃晌午饭。
郭保山和媳妇都停止了嘴巴里的咬动,静静地侧着耳朵听。几个孩子闹得不停,郭保山怕听不清楚,当当当,用筷子在碗沿上敲了敲,眼睛瞪了瞪,几个孩子都安静了下来,把脸伸在碗里扒饭吃,眼睛不时地透过碗沿儿往外瞄。
当天的午饭出奇地美味,好不一定有多好,但是很美味。至少是在那一年内,对于砖砖姊妹几个来说,吃到的最美味的一顿饭。
午饭吃的不再是窝窝头就着咸菜,或者是玉米糊糊就着窝窝头。那顿午饭,砖砖娘做的是胡辣汤。别看名字简单,那可是动用了厦房墙角面罐子里储存了很久的小麦白面。
给砖砖洗完鞋子,圪蹴在厦房屋檐下的砖砖爹郭保山和砖砖娘站在院子里说话。
“要不——要不晌午吃顿好的吧?”郭保山找了几张白纸,裁了裁,并拿出自己珍藏的一些烟叶,在那一根一根卷着,卷一根放到一个纸盒子里,边卷纸烟边和砖砖娘说着话,说这话时,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才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吃啥?包饺子还是吃面条?”砖砖娘朝砖砖呆的这个屋子看了一眼。
“嘿嘿——”郭保山听出了砖砖娘揶揄的口气,包饺子不得有肉,去哪割肉?这婆娘,净瞎说。“生产队工分换的白面不是还有吗?别老吃高粱糊糊玉米窝窝的。用那白面改善一顿。”
“光景不过啦?那白面可是——”砖砖娘话说到半截,噎了回去,“好吧,好吧。”看样子似乎有些气恼。
“白面,就那么多,你看着做,省着做,叫一家人吃好也吃饱。今天,咱屋就相当于过年吧。”郭保山说完,看纸烟卷的差不多了,把剩下的烟叶小心翼翼地拾掇起来,地上撒了几片,他用食指一摁再弹到放烟叶的袋子里,然后数了数纸烟的根数,眼睛盯着天空算了算,拿起刚才装着纸烟的盒子扭身出去了。
昨夜,南寨子沟村民帮着郭保山找闺女,那可是忙活了一晚上没合眼,现在孩子找到了,保山理应去答谢,不仅答谢刘自在,还得去答谢全村人。
对,登门道谢。
郭保山一走,院子里就剩下了砖砖娘。砖砖娘在那愣了愣,嘴巴里嘟囔着,“吃饱还要吃好,就那么点白面,还要难为死个人呀。”
把院子里收拾停当,砖砖娘就跑到厦房里舀了一葫芦把的白面出来,一手端着葫芦把,一手在边上护着,小心翼翼地出了厦房,那白面看着就喜庆,白晃晃地,看着就叫人忍不住掉口水。
待在屋子里的砖砖奶奶看见了,又推开窗户,拉着脸说:“光景不过啦?”
砖砖娘装作没听见,也装作没看见,自顾自钻进了灶台。砖砖奶奶一看媳妇没理会,啪地一声使劲关上窗户,震得院子树上的一堆麻雀呼地一声飞到别的树上。
砖砖娘决定做胡辣汤。那汤可比玉米糊糊顶饥饱,至少是白面粉做的。再放点青菜什么的,多倒点水就是一锅,全家人也都吃了个饱。
在开始和面之前,砖砖娘还专门再次跑到砖砖呆的屋子的窗户那,眯着眼看见砖砖还在那呆着,心里算是放心了。
她看见砖砖也看见了自己,微笑着说:“中午吃好吃的。”
砖砖没表示什么,也没什么表情。砖砖娘也没再说话,转身钻进了灶房,开始一顿忙活。
起先,她把那一小葫芦把的面粉倒在面盆里,用水和了和,左揉右揉,洗出很多的面筋来,然后跑到篱笆墙那,摘了几片青菜叶子,在井台那洗了洗,就又钻进了灶房。
正在择菜,砖砖娘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的时候,她和砖砖爹在村西老树林里挖到一个田鼠窝,挖出了半小袋子的黄豆,好像就藏在面罐子旁的小罐子里。
“放些黄豆,更美味。”这样想着,砖砖娘又跑到厦房里,找见藏在罐子底部的黄豆,按人头数了十几颗,握在手心里,回到灶台用碗盛了水泡上。
这么忙乎了半天,待天空的日头刚正且稍微偏斜了一点,郭保山家的院子里就弥漫起浓浓的香味。
和郭保山同住一个巷子的草花婶子在睡梦中被香味叫醒,专门跑到了郭保山家门口,趴着篱笆门往郭保山的灶台那看。
“我说保山媳妇,你这做啥好饭呢?”
砖砖娘听见草花婶子的喊叫声,那会她正在锅里搅着胡辣汤,不时舀起一勺子的胡辣汤,看勺子里的黄豆金黄粉条粉白,就心里欢实。听到草花婶子的喊叫,砖砖娘在围裙上擦着手,从灶台那探出了头,“啥好饭啊——家常便饭。”
草花婶子再用鼻子使劲闻了闻,“好饭,好饭,闻起来都香。”然后哈哈笑着,从篱笆门那折返身子回去了。
砖砖娘从灶台那追了出来,“娃她婶子,娃她婶子,你不要走先,等一会饭就熟了,你来家吃啊。”
草花婶子知道砖砖娘是句客气话,走远的她远远地摇了摇手,推开门进了自己家。
是啊,那个时代,谁家的粮食都不多,况且郭保山家还养活好几个小孩再加一个老人,就保山夫妻领着孩子挣的那么一些工分,自己家吃起来还都不够吃,哪还敢叫外人来?
砖砖娘看着草花婶子的背影,又喊了一句:“晌午了,你可得来啊。”
砖砖娘觉得自己喊这句话来邀请草花婶子,都没有十足的底气,心里发虚。
她站在院子门口觉得心里荡起一缕愧疚,是啊,昨晚不仅仅有村里的青壮年男劳力出去跑着帮找了一夜,也有妇女,就像草花婶子,家也不要,陪着自己呆了一晚上。男人,还有保山去登门道谢,女人呢?自己想叫她们来吃一顿饭,即使家常便饭,都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底气……
“不管了,一个村住着,谁还不知道谁家过的啥光景?”砖砖娘那会还不知道“理解万岁”这个词语,但是她内心淳朴的情愫让她心里好过了一些,况且村里人帮忙并不是图你登门答谢,图吃你家的一顿饭,而是真正的邻里互助,真正的伸手帮忙。
这才叫邻居。宛如亲人,何尝不是呢?
没过多久,保山回来的时候,砖砖娘做好的胡辣汤正在灶台上温着,咕嘟嘟地冒着泡泡。几个孩子拿着空碗在灶台那转悠,就得爹回来开饭。
“都答谢了?”
“嗯,大家伙都在家休息,昨黑夜也累得够呛。”
“可不,山里沟里地跑,不停地喊,比上一天工还累。”
“哎——”
保山洗了手,跑到屋子里拉着脸喊了砖砖来吃饭。
感觉爹进了屋子门,趴在窗户上看姊妹在那等着吃饭的砖砖,赶紧躺在炕上装睡觉。保山叫了三声,也不管砖砖醒没醒,又跑出去招呼他娘和几个孩子吃饭。
在弟弟的欢呼声里,砖砖赶紧从炕上溜了下来,闻见空气中飘起来的香味,她肚子里的馋虫早就被勾了出来。
这顿饭吃的相对安静。平常吃饭时候打打闹闹的姊妹几个也不吭气,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喝着碗里的胡辣汤。砖砖的姐姐,毕竟大了,喝的时候不忘瞟了瞟桌子下面穿着新鞋子的砖砖的脚。
砖砖能感觉到姐姐火辣辣的眼光,有些羡慕,有些嫉妒,有些不解,于是,不自觉地收了收脚,把自己穿着新鞋子的脚往桌子的一个腿后面躲了躲。
郭保山家好久都没吃过细白面做的饭了,姐弟几个抢着喝。
“别着急,今天的胡辣汤,管饱。”郭保山看几个孩子抢着吃,安慰道。
听到这话,坐在桌子里的砖砖奶奶哼了一声。
郭保山和媳妇互相看了一眼,不吭声,都低着头喝胡辣汤。
他俩喝的很慢,一碗还没喝完,早先喝完的孩子就着急慌忙地去锅里再舀,没喝完的又抱着碗喊着不让舀,等舀了回来又没喝几口,估计喝的差不多了,几个孩子一改刚才的安静和专心吃饭,就开始了打闹。你在他的碗里捞个黄豆,他在你碗里挑出个粉条。一来两去,闹哭了一个。那个又赶紧放个黄豆回去,流着鼻涕正哭的那个又立马破涕为笑。
砖砖自始至终都没吭气,一声也没发出,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几个姐姐和弟弟闹。平时闹的时候也少不了她,一顿饭吃下来,砖砖娘不知道会训斥多少遍才能安安静静地把饭吃完。可是今天,砖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局外人,虽然自己躲在暗处看到娘和爹找不见自己而表现出的焦急和忧虑,但是如今,总感觉心里有那么一层窗户纸隔着,就那么薄薄地隔着,她总觉的那些快乐和打闹,是属于郭家亲孩子的,自己不是,自己曾被送过人,是郭家不想要的孩子,是个蛮疙瘩,野孩子。
这样想着,喷香的胡辣汤也喝的无味道了。
砖砖娘看出了砖砖的心不在焉,眉头皱了皱,猜不出这孩子到底犯了什么心思,怎么这几天动不动就走神,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砖砖娘用腿碰了碰正哧溜哧溜喝胡辣汤的郭保山,用眼神朝砖砖的方向使了使眼色,郭保山很不情愿地停止了哧溜,看砖砖正在喝胡辣汤,也没看出个不正常,就一脸迷茫地瞪着砖砖娘看。
看自己的丈夫没明白到自己的心思,砖砖娘叹了口气,挪了挪屁股下的板凳,搬到院子的树下,一个人坐在那低着头喝着胡辣汤,喝一口用衣摆擦擦滚落的汗珠子,喝一口望着垣下不远的沟壑,那里杂草葳蕤,枝丫横斜,也不再去管饭桌上几个孩子的打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