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老师登门
吃过晌午饭,郭保山顾不上歇晌午,把舔得光溜溜的碗往饭桌上一推,跑到井台洗了把脸,就收拾着准备往工地赶了过去。
这时候的郭保山,焕然一新。可不像早晨那会从大队队部回来的那样,失魂落魄,好像天都塌了一样。这时候的郭保山,有着白面胡辣汤在肠子里的滋润,也有找见了老三后的精神慰藉,他看起来仍像一个小伙子一样。
朝气蓬勃、力大无穷的郭保山又回来了。
他心情很不错。在厦房门口穿鞋的时候,忍不住还哼起了七拐八拐的曲子。
“昨个黑夜,一晚么合眼,你不先眯上一会?”砖砖奶奶正领着孙子往里屋走去。她看到儿子这么早就去上工,有些心疼。
“么事么事。工地工期太急了,直催人。因为咱屋子的事,都耽误了一上午的时间,不敢再耽误啦。”说着,摇着衣摆忽闪忽闪地就走出了院门。
砖砖奶奶叹了口气,一瘸一瘸进了屋门。估计孙子太淘气,听见老太婆在屋里呵斥,很大声的样子,骂的什么,在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
砖砖还没吃完,正在收拾其他碗筷的砖砖娘盯着婆婆的屋子幽怨地望着。扭过头,又冲着砖砖叹了口气,“你赶紧吃,吃了歇会。”
“我不用去学校啦?”
“不用啦。后晌歇歇。”
听到这个消息,砖砖内心有些喜悦。
早晨在生产队的饲养棚,砖砖才算搞清楚,此前既让自己欣喜又叫自己悲伤的所谓的“米粒”,只不过是蚂蚁的普通蚁卵,幸亏自己没当成米粒吃了,要是吃了,岂不是让人恶心死了?
砖砖隐隐约约记得,似乎那天在学校里和翠翠起争执的时候,好像有人就说过那是虫卵,是翠翠吗?还是别的小朋友?砖砖记得不太清楚了。
砖砖害怕今天就去学校,害怕碰见了翠翠,害怕到了学校去面对班级里别的同学,既因为自己错把虫卵当米粒儿产生的害羞,也有昨晚全村人找自己怕同学议论而产生的羞愧。因此,对于上学,砖砖内心有着畏惧的情绪。
当然,这仅仅是她不想去上学的一方面原因,更大的原因是,刚和同学闹了别扭,她不想去面对那些曾经“欺负”自己、谩骂自己是“野孩子”的同学。
所以,当听到娘说后晌可以不去学校的时候,砖砖内心先轻松了一大半。
砖砖娘可不知道砖砖内心有着这么丰富的心理变化。
她草草地在锅里把碗筷洗涮干净,也要赶着去出门。
她必须要赶在上工的钟声响之前就要出门。
但是,砖砖娘不是赶着去上工,她必须赶在村长张广财出家门之前进到村长家。
她得去找下村长广财。
她需要请个假。看她后晌不上工行不行。
砖砖娘知道这个请假有些为难人。
不但自己为难,还叫村长为难。特别是村里赶工期的情况下,人力本来就有限,自己虽然不是堤坝工地的主力,但是多一人总比少一人强吧?
砖砖娘想着,用抹布把锅台上的草灰擦了擦,准备擦完就赶紧去广财家。
这时候,砖砖娘听见篱笆门吱呀一响,似乎有人进了院子。她从灶台那抬起头,正看见豁牙齿老师也探着头进了院子,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在院子里试探着往前迈着步。
“保山——保山——”
听到豁牙齿老师的喊叫声,砖砖娘愣了几秒,她心里有些怨恨豁牙齿老师,要不是他昨个在雷雨来的时候跑回家,如果他安安分分在教室里给村子里的娃娃上课,砖砖怎么会跑的不见人影?
“保山——保山——”进了院门的豁牙齿老师看见灶房那有个人头晃了晃,干脆对着转转娘呆的灶台喊了起来。
砖砖娘待不下去了,心里暗想,这豁牙齿的货,真精,原来他知道我在这灶台忙活。
“叫魂那,叫魂那,这大晌午日头晒得,也不叫人睡觉,叫唤个啥呢?”在灶台里应着声,砖砖娘扔了手里攥的抹布,走出了灶台,“谁找保山啊?保山他不在家!”
“呵呵,弟妹在家啊!”一看见砖砖娘应了声,豁牙齿老师陪着笑,“保山不在,你在就行。”
“哎呦,砖砖老师来啦,赶紧地,这边高凳子上坐,吃了吗?喝茶不?”毕竟是砖砖的老师,砖砖娘也不可能一直板着脸,就装作刚才不知道是他,赶紧热情地把豁牙齿老师让到了院子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桌子边。
“喝什么茶啊,白开水就很好。”一边说着,豁牙齿老师边坐在桌子上的凳子。
“那行,老师你等着,我就给你倒水去。”
看砖砖娘进到屋子里去倒水,坐在凳子上的豁牙齿老师两只手搭在桌子上,扭着头往院子的四处看。
这就是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院墙就是篱笆搭着,有不知名的花儿开在篱笆上,还有一派田园风光。
虽然都是一个村里住着的,但是豁牙齿老师还是来砖砖家来的少。
这次来,他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最终决定来砖砖家看看。
他的到来,有道歉的意思。他已经知道砖砖找到了,也算了去了他升起来的一块心病。
在没找见砖砖的时候,豁牙齿老师的压力不比郭保山小。他真害怕砖砖有个三长两短,那以后自己的教师生涯……
虽然是胡思乱想,但那都是后话。一切都过去了。即便这样,豁牙齿老师还是觉得应该上门一趟。当着面,看看砖砖。
但是他一想到前一晚上在大队队部遭到草花婶子的责骂,害怕郭保山那壮如牛的暴躁,觉得还是砖砖娘好应付一些,因此,他掐着点算着时间,想躲开郭保山不在家的时候去砖砖家看看。
但是他的时间又不是太自由。他上课的时候,砖砖的大人在工地上工。即便家里有人,可学校的学生又离不开他,万一他再一次离开,再丢一个同学,那可怎么是个好啊?
要那样,我豁牙齿干脆别活了——
就这样犹犹豫豫着,豁牙齿老师最终在吃过晌午饭后走到了砖砖家的附近。他起先看见郭保山一家人在院子里吃饭,没好意思进来——万一进去,挨了郭保山的训斥还好,面子上挂不住,如果乡邻乡亲的人家叫我吃饭,我是吃还是不吃?谁家都是勉强揭开锅,我这在吃饭时间上门来,岂不是讨人家嫌吗?
忍着郭保山家院子不时飘出来的饭的香味,躲在草丛里的豁牙齿老师不知道咽了多少次唾沫后,终于看见郭保山离了家,才赶紧走进砖砖家的院子里来。
这么说来,他其实在心里把郭保山家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只不过好于面子,在刚进门的时候还装着是来找郭保山的。
豁牙齿老师也是个鬼精的主。
在屋里又收拾了一阵子,砖砖娘感觉把豁牙齿老师晾在外面也算差不多了,这才拿了个白瓷碗,倒了杯开水,端到了院子里。
“哎,你说,这保山,也不知道把自己的砖茶叶藏到哪里去了,翻箱倒柜也么找见。”砖砖娘把碗端到豁牙齿老师跟前,豁牙齿老师赶紧接了放在桌子上。
“不用麻烦,这就美地很,这就美地很。”说着,豁牙齿老师赶紧在碗里抿了一口,“甘甜甘甜的。”
砖砖娘也搬了把板凳坐在桌子边。
她其实知道豁牙齿老师的来意,虽然心里着急着想赶紧去找村长张广财,但是,又不好意思赶了豁牙齿老师走。
豁牙齿老师有些局促。这可一点不像一个教了很多年私塾的老先生。他甚至一度像个小姑娘似得,用右脚的毛边鞋底一直蹭着左脚的毛边鞋底,就那么来回蹭着,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找见了好,找见了就好。”豁牙齿老师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砖砖娘说话。
砖砖娘没听清楚,不知道怎么去接豁牙齿老师的话,就问道:“你说的是啥?”
“么事,么事。这保山不在家啊?”
“一撂下饭碗就跑到堤坝上去啦。说是上午耽误的活儿补回来。”
“看看这保山,就是个劳模嘛!”
“啥劳模啊。”
扯完了闲话,豁牙齿老师和砖砖娘都没话了,冷场了。有燥热的风从巷子里刮了过来,豁牙齿老师都觉得后背有些酷热,不由地撩起衣袖在脸上擦了擦。他不想再这么尴尬地待在保山家了。
“砖砖娘,你看昨个……砖砖不见了……就怪我这老师,没看好。嗯,就怪我。”低着头,豁牙齿老师诺诺地说道。
看着豁牙齿那怂样,砖砖娘也觉得他有些可怜,于心不忍,说道:“不怪你,不怪你。下雨回家收被子,正常地很。要怪,就怪这怂娃太调皮了。”
“不怪娃。娃是好娃,学习不赖。”说出上面的几句话,似乎耗费了豁牙齿老师巨大的体力。他刚一说完,就赶紧又端起桌子上的白瓷碗咕咚喝了一大口,“就是我昨天打了个盹,差点出了大岔池。”
砖砖娘笑了一下,没吭气。但心里却说,“哎,娃交给你在学校学知识,事是没出来,你倒自己承认打了个盹;好家伙,你这盹打的,对我家来说可是天大的事,万一出了事,看你这会还有啥脸面和胆子能安心地坐在这说出这么个话?”
不过,看在豁牙齿老师的态度还算不错,砖砖娘憋着肚子的话没说出来。她已经有些原谅豁牙齿老师了,笑着说:“么事,么事,你再喝口水。”
说完,她找了个理由跑到院子门口,朝巷子里张望了几眼,说道:“这估计快上工了吧?”
豁牙齿老师听出了砖砖娘话里话外的意思,赶紧站了起来,因为起来的猛,膝盖碰住了桌子,把桌子上放着的碗弄得都颠簸了起来。他又赶紧伸出手去护着那碗。
就在豁牙齿老师着急慌忙地忙着护碗的时候,从院子外回来的砖砖娘站在屋子的窗户下,把砖砖叫了出来。
砖砖似乎很不情愿,叫了半天,才扭扭捏捏地从屋门露出半个身影,斜靠着门柱子在那低着头抠指甲,也再不往前多走一步。
“看见老师也不问?你这娃,瓜怂。”砖砖娘尴尬地笑着,把砖砖从屋子门口拽了过来,“因为你的事,老师么少操心。你在学校,好好跟着老师学,不要调皮捣蛋。”
砖砖母女俩就这么一个拽着一个屁股拖着,一直走到了豁牙齿老师跟前。
“娃娃就交给你了,在学校,要调皮捣蛋,你直管收拾。”砖砖娘对着豁牙齿老师说道。
豁牙齿老师有些惊吓,本能地摇着手往后退了两步,“砖砖这娃很乖,很乖。以后到学校,好好学就是了。”
事情走到这一步,也算是告了一段落。豁牙齿老师的心也总算放下了,待砖砖娘说明白让砖砖后晌歇歇的话后,他又叮嘱了几句类似“明个再来上学”“老师给你们讲故事”之类的话,便匆匆离开了砖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