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烟火气息
趁着砖砖被找见的间隙,我们还是把视线稍微拉回到现实。让我们暂且从滩水河边把视线拉回到凤凰塬,就一会而已。以免太过于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而忽略和遗忘了当下活着的人的生活和感受。
此时,日子已经走到了大木去世后的第四天,天已经微微亮了。酣睡的粉丽翻了个身,嘴巴里咕哝咕哝,不知道说着什么,间或还夹杂着几声啜泣和哽咽。
粉周妈盯着粉丽看了一会,实话说,从外貌来看,粉丽长得更像大木一些,但是隐隐绰绰还是能看见粉周妈年轻时候的影子。
粉周妈觉得累了,大段地去回忆过去,对心里来说是种刻骨的考验。她静静地闭上眼睛,斜靠在被子。
过了一会,粉丽似乎醒了,在炕的另一头悉悉索索地穿衣服。她怕吵醒母亲,干什么都轻轻的,蹑手蹑脚地穿衣服,蹑手蹑脚地掀被子。
母亲这几天太过劳累了,好不容易睡着了,就让她好好休息休息。粉丽如此想着,可是她哪里知道,她的母亲将近一晚上都是未曾合眼的——就像前几天埋葬大木时候的状态。
“今天,你要不回家一趟吧?回去看看!”粉周妈看着孩子那么替自己考虑,有些不忍,说道。
“哎呀!”粉丽被吓一跳,险些跳了起来,“妈,你不再睡会?这几天太劳累了。天还早着呢。”
“哎——睡不着了。”粉周妈叹了口气,“你今天回去吧,我还没老到需要你陪的地步,另外,你回去再顺道去学校看看西西,这娃娃心思重。”
“家里也没啥事,我就在这招呼你几天。”粉丽听了母亲的话,笑着拒绝道。
“你还是回吧,就你女婿那,我还不了解?离了你怕是饭都吃不到嘴里。”
“没事,不用管他。他饿了,街上那么多饭店,他不会去吃啊?”粉丽眼睛翻了翻,掀了门帘出去了,不一会,就听见屋外灶台上传来了拉风箱的声音。
在这风箱一推一拉的声响里,粉周妈阴霾了多日的心灵竟然慢慢被吹散了,空落落了好几天的心突然有股充实的味道,她感觉到,在风箱的一拉一推之间,家就有了家的样子。虽然这个家目前是残缺的,破损的,但是一注入了烟火气,这个残缺破损的家至少有了烟火味道。
人嘛,过光景何尝不就是过个烟火气?
这样胡乱想着,没过多久,粉丽便端着热乎乎的馒头和菜进来了,用方盘端着,直接放在了炕上。
“别下炕了,直接就在炕上吃吧。”粉丽取了筷子来,递给母亲,又转身跑到屋外端了一碗冲鸡蛋进来。
“你别忙乎了,赶紧上来吃口。”粉周妈今天的饭量不错,雪白的馒头掰了一小块,就着菜一口一口嚼着,吃了。
菜和馍馍都是前几天过事时候剩下的,大冬天也不怕坏,够她母女俩吃上几天。看着母亲今天的饭量不错,粉丽的心思一下子轻了很多。
吃完饭,简单收拾了一下。粉周妈又催着粉丽回去看看。粉丽看母亲的状态不错,也动了心思。
是啊,那天一接到娘家出事的消息,就着急慌忙地出来,好几天没回去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这么想着,粉丽答应了母亲的要求,洗了脸,包了围巾,找了双手套,骑上车子往虞镇赶去。
粉丽一走,农家小院又陷入了一片沉寂,刚升起来的那股烟火气也慢慢散了。刚过了饭点,隔壁邻居家也吃了早饭,拌了麦麸站在猪圈前面敲着木质的勺子,大声地“唠唠唠”地叫着。饿了一夜的猪听见了,哼着都往猪槽那边挤着,好一番热闹。
粉周妈从炕的这头爬到窗户那,从窗缝里想看出去。
很冷,冷飕飕的风一下子从窗缝里灌了进来。
粉周妈不由地打了个冷战——虽然风冷,但是阳光很好,粉周妈看见,早起的晨光从蓝天上泻下来照在自家的院子里,就像有阳光也照进了粉周妈的心田——家里遭了秧,还有人在,有我,有西西,还有粉丽,日子还得照过。
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日子嘛!
这么想着,粉周妈有股想出去走走的想法。她从炕头摸了一见衣服,是湿的,沾着乌七八黑的什么东西,不满意,就仍在了炕下的一个盆里,就又重新从柜子了找了一件出来披上。
临出门的时候,粉周妈还搬了个板凳,郑重地摆在院子里向阳的地方,重重地坐了下去。瞬间,有温暖的阳光照耀在身上,粉周妈觉得没刚才感觉到的寒冷了。
在这身温暖的照射下,粉周妈绷紧了好几天的神经慢慢放松了,随着神经的放松,她竟然感觉到这几天来从无有过的困意。她靠在板凳后面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滑落下身子,直至寻找到一个最佳的坐躺姿势,才停止了滑落,就那么静静地沐浴在初冬的暖阳下。
眼睛一闭上,各色的人等都出现在粉周妈的眼前。
“砖砖来——砖砖——”她忽然听见自己娘的呼唤,不由自主答应了一声,并迅猛地睁开双眼,眼前还是自家的院子,桐树还是桐树,院墙还是院墙,一切还是照旧。
有一颗浊泪从粉周妈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她探出手上戴着的套袖擦了擦,重新闭上了双眼,心里默默喊了一句:我的娘啊——
粉周妈又看见了自己的母亲朝自己走来。
母亲笑嘻嘻地走来,端着一碗水,“慢点吃,喝点水,别噎着了。”并同时从胳肢窝里抽出一双布鞋。
那双布鞋穿插着,一只插在另外一只的鞋壳里,砖砖娘把那分开,拍了拍往地上一放,说道:“来,试试,看合脚不。”
粉周妈知道,那是母亲夜晚趁着月光和煤油灯一针脚一针脚缝制成的布鞋,鞋底是一层布一层布折叠沾合的千层底。平时母亲做好后,都放在一个红色的盒子里,那里放着家里几个人所有的新鞋,有单的也有棉的,平时穿不上,只有等到过年的那几天或者碰上什么重要的事,才会有机会上脚。
今天不但吃了鸡蛋,还要穿上新鞋子,在娘家还叫着砖砖的粉周妈有些受宠若惊,端坐在炕沿边正在吃鸡蛋的她愣住了,看着母亲蹲下拿起一双鞋子就要往自己的脚上套,出于本能,不自觉地收了收脚。
“娘,不穿了,我有鞋子呢!”
“你看你那双鞋,带子都烂了,还咋穿?”砖砖的娘不由分说,抓住砖砖的脚就往鞋子里套。
鞋子很合脚,那是砖砖娘给砖砖做好留着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穿的。在今天这个日子里,却拿了出来。
“来,站地上,看看。”砖砖娘拽住砖砖的手,一把就把她从炕上拉了下来。
新的布鞋很合脚,穿上很舒服,踩在地上的砖砖似乎都不会走路了,站在地上手足无措。她看见,自己刚才回来穿的那双鞋,鞋帮子上沾满了污泥,有一个鞋带子已经断了,低眉顺眼地耷拉在地上。另外一只也被大拇哥顶出个个洞洞,此时正张着黑乎乎的洞口幽怨地望着砖砖。
砖砖知道母亲做一双鞋子的辛苦,也清楚家里的实际情况,此时不年不节穿上一双新布鞋,那简直是天大的奢侈。
“娘,我那双鞋洗洗还能穿的。”砖砖想把新鞋子脱下来,被母亲拦住了。
“没事,穿上吧。做好就是叫穿的。”砖砖娘止住了砖砖,转身拎起那双旧鞋跑到井台那刷了刷,晾在厦房的门口。
看着母亲在外忙碌,穿着新鞋的砖砖在内心弥漫起更多的内疚和惭愧——我要是不是亲生的,母亲为何还给自己吃鸡蛋,给穿新鞋子?
她对这几天自己曾经冒出的一些想法感觉到自责,更为一晚上不归让爹娘担心感觉到十分地不安。但是当她一想到同学们骂她“野孩子”的时候,她又对爹娘把自己送给人这件事耿耿于怀。
“爹娘对自己不错啊,为何要把自己送出去到别人家当闺女呢?家里再揭不开锅,就差我吃的一口吗?”砖砖望着屋外母亲的忙来忙去,心里的疙瘩还是解不开,猛然一抽泣,落下两排泪来。
这两排泪,也带哭了现实中躺在阳光下晒太阳的砖砖。那泪在砖砖(粉周妈)的脸上恣意地流淌着,被阳光一照,明晃晃地泛着冷光。
粉周妈也不擦,就顺着那泪痕,继续重重地沉浸到对过往回忆的梦境里去了。
那里,有流淌着的滩水河,有黛青色的滩南山,还有自己已经过世的爹娘,更有自己充满怨恨和矛盾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