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丢了娃娃
月亮下山了。
不知道到了夜里几点。
天一黑,那弯镰刀一样的月亮就孤零零地挂在滩南山的西边边上,闪着一缕淡明的光。起先,大家伙的热情很高涨,在滩水河边挥洒着汗水,喊着号子,热火朝天地干着。
刚刚擦黑的时候,村里的放羊老汉把羊赶进了圈,也背着手叼着烟袋来到了工地。有好事的小伙子看见了放羊老汉,大叫着:“来一曲,解解乏。”
放羊老汉也不推辞,站在下午村干部讲话的大石头上,把额门上绑着的羊毛手巾整了整,清了清嗓子,就张开了嘴:
“东山上(那个)点灯(哎)西山上(那个)明,
四十里(那个)平川了也了不见人。
你在你家里得病哎——我在我家里哭,
秤上的那个梨儿哟——送也不上门。”
放羊老汉刚刚唱完,众人一阵掌声。
“不过瘾,不过瘾,再来一个,再来一个。”那好事的小伙带着众人起哄。
“要来就来带劲解乏的啊。”黑暗里有人喊着。
“哈哈哈——”有男人放肆地笑着,女人们听了,都暗暗骂了句“死鬼”。
“你呀——”放羊老汉用烟袋做了个敲打脑袋的姿势,笑道。
大家伙的兴致很高,放羊老汉也图个热闹,并不推辞,想都不想就又扯开了嗓子:
一碗碗个谷子两碗碗米,
面对面睡觉还呀么还想你。
只要和那妹妹搭对对,
铡刀剁头也不呀后悔——
放羊老汉唱完,还用眼神冲着刚才叫唤的小伙子抛了个媚眼,惹得众村民都冲着那小伙子嗷嗷地叫,让那小伙子尴尬地就差把脑袋藏到裤裆里去。
放羊老汉的信天游刚落了音,不知道从哪个山沟里也飘起一股清凌凌的女音:
满天的花哟满天的云,
细箩箩淘沙半箩箩金,
妹绣菏包一针针。
针针都是想那心上人。
哥呀!
我前半晌绣,
我后半晌绣。
绣一对鸳鸯长相守。
沙沟沟的水呀流不住,
哥走天涯拉上妹妹的手。
哥呀——
这歌声起先很隐约,像从那个山沟沟的缝隙里飘了出来,越飘越清晰,听得众人心里都清爽爽得舒坦,都被迷住了,停住了手里的工具,有拄着铁锨的,有坐到竹筐上的,静静地听,怔怔地听,一等那女音唱完,还没等众人起哄,放羊老汉就已经张开了嘴接上了:
上一道那个坡来,哎哟哟,下一道哎咳——
想起了对面的那个小妹妹,哎呀呀——好心慌哎——
哎咳咳哟——
你在那个对面山来上——哎哟哟——
我在那个沟哎,
探不见的那个拉话话人哟——
招一招手,哎咳咳哟——招一招手——
一等放羊老汉收了嘴,大家伙都竖起耳朵听那沟里响起的女音,可惜等了半天,刚才那清凌凌的声音再没响起来,众人都很懊恼,叹息一声,该拿铁锨的又拿起铁锨,该挥镢头的又挥起镢头,该推车拉土的又推起了车。
放羊老汉也很沮丧,干咳了两声,背着手下了坡回村去了。
放羊老汉一走,那弯镰刀一样的月亮也落了山。
工地上村民的劳动热情似乎也因为放羊老汉的离去和弯月亮的下山被带走了。也或许是大家伙干累了,要说也是,累死累活地干了一天了,谁嘴巴说不累那指定是假的。
砖砖娘可没心思看他们在那玩乐取笑。她就盼望着赶紧下工,好回去看看砖砖回来了没。
似乎张广财读懂了砖砖娘的心思,没过多久,铲满一车土的张广财伸了伸胳膊直起腰,问附近干活的人几点了。
附近的人说是几点了,大家伙也没完全听清楚。就记得,张广财脱了帽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汗,手一挥:下工啦,下工啦。
砖砖娘还没等村长宣布下工的话音完全落下,就已经把铲了半铁锨的土又倒回土坑里,在旁边的石头上啪啪啪地拍了拍锨头沾着的湿土,给砖砖爹打了个招呼,就急匆匆往家赶去。
砖砖爹和几个一起在堤坝上夯土的村民商量好了,趁着马灯,把刚刚从土坑里运上来的几平板车的土夯实在了,再回去。
砖砖娘这会来不及管他,她现在操心着她的闺女砖砖。
也没等草花婶子,砖砖娘就最先赶回村了。因为一天繁重的体力活,当大家伙还散漫地刚走到村头的时候,砖砖娘已经走到了自己家门口。她在推开篱笆门的时候,飘荡悬着一下午的心算是落在了心窝窝里了,因为她看见,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有个头像异常清晰地映照在自家婆婆屋子的窗户上,那不就是砖砖吗?
她知道,她自己的闺女她了解,砖砖她不会因为和小朋友之间发生了一丁点小的摩擦,就会想不开以至于干出十分出格的事情来。
因此,就在砖砖娘伸手推开篱笆门的时候,她担惊受怕的情绪已经烟消云散,内心一片豁然开朗,望着南寨子沟村上空闪烁着的颗颗亮晶晶的繁星,以往生活的艰难、情绪的低落都一扫而空,特别是因为干了一天重活的劳累也一点不觉得了,只觉得全身心从未有过的一阵轻松。
到了此时,砖砖娘才感觉到有一些饿了。于是,她心里想着,先填饱肚子再过去找砖砖,省的她见了我再问起上午那些稀奇古怪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来。
于是,砖砖娘把铁锨靠到篱笆门边上的墙上,一低头钻进了厨房,拿了两个玉米头窝窝席地坐在厨房门口的台台上,吃了起来。
就在吃窝窝的时候,砖砖娘用眼往婆婆的屋子瞟了几眼,她突然发现,那映照在窗户上的头像又不像了砖砖,再仔细一看,果不其然,那不是砖砖啊,那是自己的婆婆,转转的奶奶啊。
砖砖娘不放心,咬了一口窝窝,吱呀一声,推开了婆婆的房门。
屋子里有些昏暗,煤油灯上豆大的一点光焰,就照了屋子内一片的光亮。砖砖娘这才看清楚,映照在窗户上的影子并不是砖砖,而的确是砖砖的奶奶,她正在缝补一双补了不少补丁的袜子。
“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啊?”砖砖娘咬着窝头,坐到了炕沿上。
砖砖奶奶没应声,继续在那缝补着袜子。在她身后的炕上,铺满了几个露出白絮絮棉套的被子,砖砖娘以为砖砖在炕里头睡着了,就想伸出头去找砖砖。她看见了酣睡的砖砖的弟弟,也看见了熟睡的两个砖砖姐姐,但是唯独没看见砖砖。
她原以为砖砖是裹在了被子的里面,就在给砖砖弟弟掖被子的时候,就又顺便摸了摸炕角落鼓起来的一个被子,里面空空如也,一按就塌了下去。
砖砖娘惊出一身冷汗。
“娘,砖砖呢?她没跟你一起睡?”
“谁知道她疯哪去了?一下午也没见人影了。”
“啊?没见砖砖,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砖砖娘一听,内心一片惊恐,手里的窝窝头也掉到了地上。
你这是砖砖的亲奶奶吗?砖砖没回来睡觉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你跑不到堤坝那里,你让村里人给捎句话也算啊?
砖砖娘心里又气又急。她怕是砖砖在另外一个屋子睡着了,连掉在地上的窝窝头也顾不上捡起来,就赶紧端上煤油灯去另外的屋子去看看。
那屋子也空无一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压根连砖砖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砖砖娘急了,把煤油灯往桌子上一放,冲到屋门外面,焦急地叫着:“砖砖,砖砖,你在哪里?”
夜晚的南寨子沟寂静得很,只有那不知疲乏的某些不知名的虫子,躲在哪个角落里,啾啾啾啾地叫着。因此,砖砖娘焦急的声音在南寨子沟显得异常的响亮和孤单。
“不回来也好,多个人多张嘴,白吃。”砖砖奶奶听到了砖砖娘的呼喊,反倒一点也不焦急,在屋子悠悠地说道,继续缝补她手里的袜子。
在门外的砖砖娘听到了婆婆的咕哝,真想跑进去骂她一句,谁家奶奶会像你这样,当初刚生下砖砖,你是要逼着把娃送人,这养这么大了,你的铁石心肠还没得到软化,娃娃平日里奶奶长奶奶短地叫着你,你真好意思看娃半天不见了,还在这不急不哈地说着风凉话?
这话是个从孙女的奶奶嘴巴里说出的话吗?这话是个活了几十岁土都埋到脖子根的人说出的话吗?
砖砖娘实在顾不上和砖砖奶奶拌几句嘴,听她这么一说,心里着急上火也拔凉拔凉,“你是她亲奶奶吗?”说完,扔了门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