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心情愉悦
夜色四起的时候，满堂走回了自己的家。
这条回家的路，对于满堂来说，是再也熟悉不过的路，他闭着眼睛，也能说得清路边的树身上哪里有个树疤，哪家的院墙砖头落了一块，哪里的路上有个小坑必须小心通过，从巷口走上多少步就能推开自家的铁门……
这个他生活了多年的路，不知道每天被他走上多少个来回。这个路上载着满堂和他们一家的欢乐和喜悦、忧愁和悲伤，要是在以往，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有干完农活的疲惫，有丰收庄稼的喜悦，有工作碰壁的气馁……这些细腻的情绪不会在大大咧咧的满堂的心里留下什么痕迹，但是今天，满堂觉得有股异常轻松的感觉，叫他浑身清爽。
这个感觉和往常的感觉不一样，不是高兴，也不是喜悦，谈不上低沉，更说不上悲伤，就是清爽、轻松。
按理来说，满堂应该低沉，至少是应该情绪不高涨，之所以这么说，乃是因为刚在铜锁家，没打几圈的满堂就输掉了百十来块钱。
百十来块钱是个什么概念？
在二十世纪末的中国农村，百十来块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笔不小的开支，大块大块的肉能吃上好几顿，能带着一家人好好地在雲城玩一天，甚至在农忙的时候，会顾上几个好劳力在地里干上几晌午。
但是现在，却在几个小时内，准确地说，是在两三个小时之内吧，能干那么多事的百十来块钱，就被满堂输了个精光。
你说，如果满堂不心情烦闷一下，能说得过去吗？但满堂却是实实在在地没有心情烦闷、情绪低沉，反而是满身清爽，就像他自己打麻将赢了大钱似的。
满堂爱玩麻将，几天不摸上几把，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好像丢了魂魄。当天，当他和银学从大木家离开后，还像前一天一样，路过铜锁家门口的时候，他忘了往家的方向走，却直接拐进了铜锁家。
他听见了铜锁家传来的洗牌的声响。哗啦啦、哗啦啦……这声响挠得满堂心里头痒痒，就像去雲城半路上城乡接合部的巷子里，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斜靠在门柱子上招着手妩媚无边地叫着：“哥哥，哥哥，来玩两把，来玩两把。”
满堂觉得，麻将的声音要远比那妩媚的女人的声响听起来叫人悦耳。正是在这透露着无限吸引力的洗牌声中，满堂把裤腿撩起来没有一丁点的犹豫，就一屁股蹲坐在了麻将桌边。
可惜手气不佳，几圈下来，勉强糊了一把，剩下的几把，要啥啥不来，成啥啥不成，打得满堂是心浮气躁，以至于打出去的牌都有了力道，捧在桌上啪啪啪地叫唤。这时候，手机还响了，满堂一看是家里的电话，就按了“拒绝”键，准备一圈结束后回过去，哪知道下一圈一开始，满堂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眼看着兜里就要底朝天了，这时候，铜锁家又来了别的村民，满堂找了个借口，让那人替上，自己赶紧下了麻将桌，要不这样，怕是再晚上一会，估计连裤子也都要输没了吧？这时候的满堂，就像斗争败下阵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摸着几近干瘪的口袋，没了心气。
即便这样，满堂的心是轻松的。
所谓入土为安，这话对于死者来说，如此；对于死者家属来说，亦是如此。但是大木的下葬，入土后，对满堂来说，也是“为安”。
安葬大木，这是满堂这个生产组里经历事情最多的一家白事。满堂当上生产组组长以来，碰上过几个村民家要发落老人的白事，也曾经给好几家当了治丧委员会的经理。相比这些人家发落老人，独独没有像大木家的事这么叫人操心的，一件接着一件，一件还没处理完，又会蹦出一件等着你来处理，感觉让人会很难招架，指不定什么时候斜不楞还会再冲出一件什么叫你哭笑不得的事来，你不能撂挑子不干，最多发上几句牢骚，但是那有什么用呢？发完牢骚还得你去干，还必须去解决，去处理。
你得操心给粉周爸订上个全松木的厚实棺材，雕刻的花纹要细致精美，你可说吧，埋入土的东西，要那么细致干什么？
你得操心协调打墓的事，协调不下来就没法安葬，你可说吧，讨吃鬼一样的贾串串，怎么会像程咬金一样半路杀出来舞了那么几下三板斧？
你还得操心协调大木兄弟几人的关系，你可说吧，人活着的时候也不见得兄弟几个人有多么的亲近，怎么人不在了，反而贴屁股贴脸地要送一程？
说到大木几个兄弟，满堂的气就不顺。他真想狠狠地削他老婆几下子，这个赖婆娘，怎么竟给自己惹是生非？二里湾就住着这么几家，扳着指头也能数过来，你明明心里清楚粉周妈难说话，干嘛非要答应二林和三森的要求？你难道不知道她们家的事比较复杂？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你怎么就缺二林三森他们拿来的那几个破箱子？那些东西能值几个钱？
这些牢骚，满堂也就是憋在心里转一转，要真地去当着媳妇的面去这么“训斥”她，他有没有这个胆子我们不清楚，但是我们清楚的是，至少和他媳妇过了这么多年的光景，满堂还真没有这么干过。
相对于把大木顺顺利利发落安葬的麻缠事，这些都是一些小事情，这个事情一办，的确叫满堂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走在巷子里的满堂心情不错，他有股豪气在心胸升腾，也是，既把大木家的事顺利过了，又撮合大木几个兄弟和粉周妈见面和好，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忍不住，正走在巷子里的满堂干脆停住了前进的脚步，站在巷子里大声喊了一声：“寇爱卿——”
在“爱卿”的颤音里，满堂紧接着站在原地转了一圈，右手张开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圆的弧，然后在胸前的位置一顿，张开了嘴：“本王微服霞谷行，爱卿你平凡之中蕴才能，既然金殿受王命，何惧潘妃斜来风，大堂审案要公正，莫怕权贵徇私情，本王于你做干证，定助你立正义除奸佞，誓为忠良……”
唱完，满堂还一抬腿，从地上捡起一节树枝，半跪在地，做出牵马的姿势，朗声说道：“寇爱卿，本王扶你上马。”
满堂唱的是蒲剧《清官寇准》里的一场《智会贤王》，讲的是八贤王在南清宫召见了准备审理潘杨大案前的寇准。当看到寇准刚正不阿，未曾打开潘妃送过来的礼单时，亲自为寇准牵马坠镫，扶寇准上马。
满堂的唱戏声，惊了也住在巷子里的马二嫂。马二嫂先从栅栏门上探出个脑袋来，看了看是满堂，笑吟吟地推开了栅栏门，手里还拎着一个马勺。
“哎呦，满堂组长今天的心情这么好，蒲剧都唱上了。”
“哈哈，”满堂一看见马二嫂，赶紧收了架势，笑着说道：“马二嫂，你都开始做晚饭了？”
“去，你这狗眼，没看见我拎着的这是个啥？”马二嫂把手里的马勺往前晃了晃，“这是马勺，你这满堂的狗眼，真被媳妇挠瞎喽？”
满堂装模作样往前走了几步，盯着马二嫂手上的勺子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说道：“哦——看清楚了，马嫂在喂猪吶。我还以为你在做晚饭呢！”
“去，去去去，你这狗嘴吐不出象牙。”马二嫂笑骂着满堂，举起马勺就朝着满堂的屁股上打去。
满堂一见，赶紧跑了两步，躲开了马二嫂挥过来的马勺，“你这婆娘，怎么这么粗鲁？”
满堂顿了顿，“天这么黑，万一你打住我的眼睛，在脸上再划破了一道，我跳进黄河也说不清啦。”
马二嫂听出满堂的戏谑，知道他在占自己的便宜，没再理他，嘴里骂了一句“死鬼”，扭身回了家，关上了栅栏门。
在关上门的时候，马二嫂还不忘脑袋从栅栏门上伸出来“警告”满堂：“赶紧滚。回去迟了，小心你的另一只眼睛也被挠喽。”
满堂哈哈笑着，身心轻松愉快地继续往家里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