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寂寞的冷
大木一下葬,似乎带去了粉周妈这几天盘绕在心头的心事,也带走了因为亲人离世而产生的痛苦。
再痛哭,或者痛苦,人都埋在了地下,又有何用?
此时,屋子里一片寂静,是一种近乎黑暗的寂静。
粉周妈估计,这个时候该是到了下午四五点的工夫了吧?
吃过席,该走的人也都惦记着家里的营生,早早就都走了。走之前,平日里和自己关系好的村民,一起来到屋子里,给粉周妈打了招呼告了别,再说几句让人宽心的话。
粉周妈的娘家不在凤凰塬,也不在赵城,更不在雲城,而是远在黄河的对岸,因此,在大木去世的时候,她没让满堂他们去给自己娘家报丧。原因很简单,一是大雪过后,路不好走,况且还要穿过黄河,一日两日难以往返。另外,她知道,多年的不走动,电话都不曾打过,即使报丧,又会能有谁来呢?
因此,随着大木的已去世,粉周妈突然就成了婆家大家族里的一片浮萍,除了眼下还有着粉丽和西西,围在自己的身边,是自己最为亲近的人之外,还有谁会在乎一个孤老婆子的吃喝拉撒,乃至高兴与忧伤?
刚才,来和粉周妈告别的没几个人,就是那几个心地善良的巷子里的村妇。更不用说二林和三森,就早晨见了一面,往后再没看见半个人影。
有股悲凉在粉周妈的心底升腾而起。粉周妈突然发现,自己几十年来在这里生活维持下的亲戚竟然都是大木的亲戚,包括二林和三森,到如今,因为大木的去世一入土,抛开他们的恩怨不说,粉周妈这才发现,自己与他们其实没一点亲气,现在就是实证,大木一走,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薄如蝉翼,一文不值。
粉周妈竖着耳朵听着院子外的动静,走了一个人,又走了一个人,以至于等了半天都再听不见一个人说话的时候,粉周妈才意识到,这个家真的就只剩下一片死气沉沉了。
这几天,像过了好多年,日子很难熬,像把人架在火堆上烤。经过这么些事,粉周妈对“人走茶凉”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顿悟。她不能用优美亦或伤感亦或华丽的词语去表述内心的感想,但是她对世间人情冷暖又有了一份深刻的理解。
送走所有的客人,粉丽又把家里收拾了一番,把过事剩下的吃的喝的打包带了一些,用一个很大的塑料袋装着,绑到摩托车的后座上。
“你就多拿些,那案板上的肉,都煮了得赶紧吃,你带回去炒菜。那瓮里的馍馍,蒸了那么多,我更吃不了,你也找袋子装上。”粉周妈坐在炕上有气无力地喊着粉丽。
粉丽已经除去了罩在上身的白孝衣褂子,只穿着一条孝衣裤子,灰色的鞋面上分别贴着一块白色的棉布,棉布粘得不紧,经过这两天不停地下跪奔忙,边角有些起了,一走路一忽闪,干什么都不利索。
西西跟在粉丽的屁股后面,粉丽收拾个什么东西,她帮着打个下手。
不见粉丽女婿,粉周妈四处张望了张望,看见他窝在礼房门口的屋檐下,蹲在一个小板凳上,正在眉头紧锁地吞云吐雾。
粉周妈看着粉丽和西西在炕下面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她不知道这股恐惧来自哪里,就突然那么突兀地冒了出来,一瞬间就充满了疲惫的心房。
这股恐惧来自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前一秒还好好的大木,会连招呼也不打、一句话也没留下就离她而去,那么粉丽呢?西西呢?这可是如今世上她最亲近的人啊,是她的心头肉啊!
她害怕再失去粉丽,再失去西西,现在的世上,就剩下这俩个和自己有着血缘的女人的和自己最亲近了。万一再失去她们,我还活不活?那万一我也不在了呢?粉丽和西西的未来又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又会像自己一样,颠沛流离,落得今日下场?西西还那么小,谁去照顾她?
粉周妈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傻愣愣地盯着炕下的粉丽和西西看。西西被看的心里起毛,轻轻地拽了拽姑姑的衣服下摆。粉丽也看见了,在母亲的眼神里,她读出了无助和绝望,本来打算准备收拾好之后就回家的粉丽突然就改变了想法:爸爸刚不在,自己为何就这么着急慌忙地要回家?真是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吗,对于我来说,至少应该陪妈妈几晚。
父母就是子女的天。突然之间,半边天塌了,粉丽再也见不到生她养她的父亲了,是永远地见不到了。经过这几天的奔忙,粉丽这个瘦弱的小女人,在不经意间已经完成了角色转换,她正从以前有父母疼、有父母爱的女儿,要变成上要照顾好母亲、下要照顾好侄女的女人。
粉丽为自己刚才着急回家的想法感觉到羞愧。
这时候,粉丽女婿过来催粉丽:“收拾好了没?别磨蹭了,收拾好就赶紧回。一会路上的雪水该冻结冰了,那就不好走了。”
“你要不带着西西先回吧。把西西送到学校去。”粉丽看了看坐在炕上愣神的母亲,有些迟疑有些无奈地说道。
粉丽女婿有些不乐意,耷拉着半个脸,但是又不好发作。
粉丽看出了自己丈夫的不乐意,就把他拉到屋外的门口,悄声说道:“你先回去吧。我陪陪我妈。”
西西坐在屋里的板凳上,脚跟前蹲着个破旧的背包,包里收拾着几件换洗的衣物,气色不是很好,眼神暗淡,脸惨白惨白的。
就在粉丽劝丈夫的时候,粉丽母亲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就在屋子里开了口:“丽啊,你还是回去吧。这么几天在外面,家里也需要招呼。你们都走吧,我一个孤老婆子,没事的。”
粉周妈喘了口气,又继续交代道:“你们把西西送到学校,别因为家里的事,让娃娃的学习也耽误了。”
屋外的粉丽看了看丈夫的脸色,冰冷如霜,屋里的母亲又不好拒绝。她能感觉到母亲内心的孤苦和凄凉。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生的一大悲痛事,粉周的去世,这让粉周妈赶上了,那几年,粉周妈的整个人都萎靡了;经过几年的难熬,好不容易从悲痛里走了出来,自己的老伴儿又没了,这也让粉周妈赶上了。粉丽真怕母亲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对她来说,人生也就没了多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意义了。
“那行。你在这呆两天。”粉丽女婿说完,进了屋,给丈母娘打了声招呼,完了叫上西西就往院子外走去。
粉周妈还在炕上继续坚持叫粉丽回去,粉丽没听她的话,把丈夫和西西送到院子门口,在出门的时候,粉丽还把西西的衣领给顺了顺,“路上冷,把衣服扣紧了。”
在院子门口,粉丽看着丈夫发动起了摩托车,一加油门,在远处的巷子口拐了弯不见了人影,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重新回到了黑暗的屋子里。
母亲坐在炕头,女儿坐在炕沿,俩人都无话。院子外有风吹起了屋子门帘,啪啪地拍在门环上,发出一种清脆的响声。在沉寂的静默中,这一声声清脆打破了即将沉下去的心。
母女依然无话,任由着那不时响起的敲击门环声传来。夜色漫漫弥漫了起来,笼罩在二里湾的上空,屋子里就更加暗淡,没人去开灯,索性,就在这黑暗里,母女俩都不说话,彼此想着各自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