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鸡鸣声在村子里四处回荡,不管梦里是悲是喜,都让这一声声悠长的鸣叫唤回盆舀锅勺的日子。打呵欠的,淘米的,小解的,洗漱的,烧火的,往菜园里挑水的……各种声响一点点绞成日子。
喜哥的日子里没有声音,但有光亮。耳朵的灵光似乎都跑到眼睛里去了,他听不到早晨的鸡鸣,但总感觉得到随着鸡鸣而来的第一缕光亮。这缕光清清淡淡,还带着月亮的凉意从天井射进来时,躺在里屋床上的喜哥感觉到光的召唤,掀开被子坐直身子。喜哥极少打呵欠,总是一坐起身就亮着溜黑的眼睛四处张望,清澈得得让人怀疑他这一整夜都在露水里洗眼珠子。
刚起床准备淘米做饭的秀花见喜哥也要下床,半抱着锅进屋来,把喜哥重新按回去,示意他再睡一觉,指指蒙蒙亮的外屋,意思是天还没亮。这家就他们母子二人,田里也没有活,她煮顿饭的工夫就能把屋里屋外的活打理好,喜哥大清早的跟着起来干嘛。
喜哥把头晃得像拨浪鼓,一跃下床,麻利地洗漱。等秀花把稀粥端上桌,边呵着气把扒拉着粥,咬几口萝卜干。放下碗,抓了秀花的出门用的一个布包往外就跑。秀花知道他要干什么,一把扯了他的胳膊。喜哥直往外挣,挣脱了半个袖子,急得眼泪汪汪。他看见住在巷头的申锐已经背着书包朝村口走去,脖子更长地往前探,不清楚妈为什么每天都这样拦着他。村里不单是申锐,他暗地里看过了,凡是年岁跟他差不多的,每天都背了书包上学,有漂亮的本本,不照着书也能写出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字。他们一起喊成群去上学,一起放学,总是那样高高兴兴。就是不招呼他。
秀花搂住喜哥,把他摁在自己怀里。喜哥感觉到妈的胸膛一抽一抽的,知道妈在哭。每天妈一哭他就不敢再挣,低着头,乖乖地跟秀花回屋。没什么东西比妈的眼泪更令喜哥害怕的。
秀花说,喜哥,别怪妈狠心,你听不到,说不出,老师怎么教你?你知道吗?妈往学校跑了好几趟,求学校收了你,说就是让你跟村里的孩子坐着也行。校长也叹气,说这样不行,教不了你东西,别的孩子写写读读,你什么也干不了,更憋得慌。喜哥,校长说的是对的,不是他不让咱上学,喜哥要听话。
喜哥只看到妈的嘴巴一张一合,走回屋里摆弄他自己的本子和笔。本子和笔他都有,除了课本,秀花照着申锐书包里的东西给喜哥置了一份,就是没书包,怕其它人看了笑话。伙伴们都上学去了,除了在家里涂涂画画,喜哥就到后山去看花,到路边捉一跳一跳的草蜢,到池塘边看阳光下闪闪烁烁的水面,到竹林看一片片小船似的竹叶往下飘……他一个人也玩得兴致勃勃。不过,玩得再高兴也不会错过放学的时间,他看着阳光照到天井那一角,就知道伙伴该背着书包回来了。那书包在背后晃荡着,别提多让人高兴了。看着这书包,平日凶巴巴的父母眼光变得柔和了,老人会向小毛孩点头,妈再忙着也不会给派活儿,因为学生娃该写作业了嘛。
往往是一家搬出张小圆桌摆在巷子,几个孩子各自搬来矮凳,凑在一起写作业。这个时候,喜哥的笑便灿灿烂烂的,跟着搬来竹凳,拿出本子和笔,学着埋头写划起来。见其它孩子边看着课本写,他也伸长脖子,看着他们的书本写。
孩子们奇怪地说我们写作业,有老师教的字,喜哥没人教过,你写的什么呢?申锐挪挪身子,朝喜哥本子一看,瞪大了眼睛,眼光在课本和喜哥的本子上来来回回地跳。孩子们见申锐这样子,放了笔跟着凑近来。这一看都呆了,他们抄课文和习题,喜哥写不了字,他描课本的插图,一笔都没漏。
一个孩子指着喜哥的本子笑起来,呀,他的作业是画画,不写字就跟着图画,老师可没布置过这样的作业。其它孩子立即跟着大笑起,拍桌的,捂肚子的。喜哥呆看了他们一阵,抓过他们的本子,一对,完全不一样,似乎明白了他们在笑什么。他涨红了脸,眼里汪着眼泪,合上本子,默默地搬起小竹凳,往自家高高的门槛走去。
孩子们意识到喜哥不高兴了,全止了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觉得无趣。平日里,他们是最喜欢喜哥的,虽然很多游戏他玩不了,可他手巧,会给们做好多玩意儿,口哨啦,弹弓啦,鱼竿啦,木片刀啦……他做的东西滑溜溜,精精巧巧。喜哥最热心,谁让他做都点头,他又不上学,时间多的是,所有的人总都能得到一份。这会儿,他们见喜哥不高兴,坐回桌子边,写作业的心情也没有。申锐训着最先笑的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喜哥上不了学,笑什么呢?喜哥画得可好啦,跟课本的一模一样,是边看边画的,咱们上美术课只会画大太阳,别的都要蒙着画,喜哥把花儿草儿画出来,这船也画得像真的,要是涂上色,我敢说比书里的要好看。
孩子们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对呀,咱们跟喜哥说,要是上美术课,他一定是全班最棒的。
走,找喜哥去。
孩子们涌进喜哥家,喜哥还抓着本子在客厅里呆坐。申锐翻开他的本子,指指自己的课本,朝他翘起大拇指,喜哥,你画得真好!孩子们都朝喜哥伸出大拇指,说画得真好。有个孩子甚至拿也自己的美术本子,翻开自己拙劣的作品跟喜哥对比,孩子们哄堂大笑。喜哥看出来了,自己画得比他们上过学的好,他们赞着他呢。他托着本子笑了。
一边埋头绣花的秀花指指绷子上绣好的花,说难不成喜哥画得比我绣的好看?申锐把喜哥的本子递给秀花,说婶子,喜哥画得真好看,你看能照着画出船呀花呀草呀的,怎么就不能照着写出字来?
秀花心里一动,是呀,至少能照着写出字来。她拍拍申锐的后脑勺,还是锐儿最聪明。
虽然喜哥对自己的“作业”很快释怀,但从那以后,却很少搬着凳子跟伙伴们“写作业”。伙伴们招呼他,他只是羞羞地笑,坐在一边,帮他们削削铅笔,递递橡皮擦,要不就是坐在申锐身边,屏住呼吸地盯着他一笔一画地写字。
秀花心里反复掂量着申锐说的那句话,能照着画船呀花呀草呀的,怎么就不能照着写出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