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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四，晴。
自十七她们进宫时起，漫天大雪就停了，一连晴了几日。长乐坊中豢养的接连几日不见的数十只白斑鸠也出来晒太阳，在巨大的水曲柳枝上发出轻柔悦耳“咕-咕咕-咕咕”的叫声。
掌管教坊起居的白发老嬷嬷起码有六十多岁了，她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兆头：衍京四面环山，地势低洼，往往云雾缭绕，冬季一周之内出太阳的日子实在不多见，何况还连着晴了几日。
“不知是沾了你们谁的光。”老嬷嬷说道。
贺莲心摇着脑袋说道：“嬷嬷您可别这么说，太抬举我们了。我们只是小小的教坊童伎呀！”
“你倒是谦虚。”绿烟给她碰了颗冷钉子。
一天修炼完毕，这四个刚入宫的孩子就老是爱缠着教坊的老嬷嬷讲故事，这也算是自进宫后她们最开心的时候了。
“明天我们就要去皇后娘娘那里跳《剑舞》，等会儿我们再找个僻静的地方练练吧，”张鸾提议到，“虽然今日徐善才在我们跳完一曲之后，终于没有用竹条抽我们的小腿。开始我的心里还是没有底，不管怎么说那可是皇后娘娘亲自检验呢！”
绿烟难得地同意了别人的观点，说道：”没错，没错，你们可得好好练习。这皇后娘娘可是“京城之花”的魁首呢，你们不好好跳受罚了不要紧，要是连累我怎么办。“
入宫十日，这几个孩子几乎天天都会挨打。
《剑舞》是双手各执着一柄未开刃的铜剑起舞，不仅那舞步纷繁复杂，手上的动作也是不简单，两头都得兼顾，小孩力量又弱，那铜剑经常没有拿稳或者是因为手太酸，就在起舞的半途掉了下来，孩子们可少不了一顿打，也吃了不少苦。
”都怪那个叫泷山的舞姬，普天之下那么多舞，非创造了一个这么难的舞。皇后娘娘也觉得跳这么难的舞，徐善才最开始还说看着我们是小孩子，已经删减了不少复杂动作了，却依旧是这么难！“张鸾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没有其他人就壮着胆子说完，却发现十七愣在那里，也不吭声，好像在想着什么。
于是不客气地推了推十七，说道：”十七，你在想什么呢？“
张鸾这几日都因为十七说她跳错了舞步，总是对十七没有好气。
可是当看到十七这个被教坊使看重的女孩也和自己一样经常因为动作出错，挨徐善才的竹条打骂，就稍稍宽慰了些。她觉得十七不外乎只是运气好了些，看到了太庙粉壁上泷山管事留下的舞谱，说什么天赋异禀真是瞎扯。她却没有想到，十七跳得和舞谱分毫不差，背后付出了多少的努力。
天才可以与生俱来，但是没有勤奋的支持，天才只会变成蠢材。
十七刚刚一直在想《剑舞》的动作，被张鸾一推才回过神来，十七向来是个不服输的，也一把抓住张鸾推了回去，大声道：”你干什么？“
十七力气本来就稍大，张鸾被直接推在了地上，瞬间就疼得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徐善才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面前。
张鸾急忙把十七推她的事情说了。
”十七，你脾气倒是挺大嘛，“徐善才怒道，“明天就要去皇后娘娘那里，你要是把张鸾弄伤了怎么办？”
不知道一直凶巴巴的徐善才怎么罚十七呢，张鸾暗自想到，可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只听得徐善才又说道：”今晚的晚膳都别吃了，你们几个都给我去练舞。明天皇后娘娘那里要是满意，那倒还好，要是不满意，我就把你们降下去做扫洒小宫女！“
”是。“其他人都飞也似地跑。
刚才还喧闹的庭院，立即沉寂了下来。
徐善才看着十七只是站起来，没有行动，刚要开口训斥，只看得十七突然跪了下来行了个大礼。
“你有事求我？”徐善才觉得好笑，旋即说道：“我不会答应的。”
十七不假思索地说：“奴婢不为别事，只是想知道泷山是何许人也。”
“你怎么会对她感兴趣？”
十七回答道：”徐善才，自奴婢进宫之后，却常常听到泷山女官的名号。小的虽然没有见过泷山，但是她留下的舞谱十分美妙，让小的觉得如堕梦中。小的只是想请您给我讲讲泷山女官的故事，她好像很了不起。“
”你这丫头对她很好奇吗？你为什么不去询问那个这几天经常给你们讲故事的老嬷嬷呢？“
”老嬷嬷不是舞姬，她如何能懂得一个舞姬的所作所为。“十七这句话说的不像个孩子，不用想，自然是她在那道观学的。本来那道长是用这句话来诓骗善男信女的，这也被十七恰到好处地用了出来。
”你倒是聪慧。这泷山女官是乐帝在位时的舞姬，乐帝就是当今皇上祖父。“徐善才看着十七对“乐帝”一脸疑惑的样子，解释道。
又接着说道：”她尚未及笄就因为才能出众从乐府被选入教坊。一时凭借一曲《桑间》在这飞花阁之中名动帝京，又被礼乐监赐予了“花魁”之名。”
“乐帝怎么可能放过此等女人，过来不久泷山就赐浴太液池，继而乐帝被临幸，封为‘十家’，赐金鱼袋。“
教坊内的**亦有三六九等分，以相貌、技艺来评其高低。上头一等成为“内人”，下一等的叫作“宫人”，即所谓的“贱隶”。“内人”入住宜春院，因常在上前头，故称“前头人”，其家仍在教坊，坊内人则称其为“内人家”。**一旦成为“内人”，所受待遇则不同，规定“内人”四季有米，生日之时，允许其母、其姑、其姊妹皆可来对。并且，她们可以佩饰鱼袋，鱼袋是此朝官员的佩饰，并且按照其官员品级来定鱼袋的规格，如一、二、三品皆可以佩饰金鱼袋，余者皆只可以佩戴银饰鱼袋。
教坊之中既然可以给“内人”佩饰鱼袋，可见其对其重视程度。在“内人”之中，又有一级等级较高，这些人往往受过君王宠幸，称为“十家”，给第宅，赐无异等，初封者大约只十家，故称，后有数十家，亦称为“十家”，后进者赐同十家，这有点像进士中的“同进士出身”。这些人在每月的二日与十六日，都允许其母与女对。
“她后来成为了后宫里的娘娘吗？”十七眨着眼睛问道。
“你想得太简单了，泷山大人的志向不在于成为后宫嫔妃，而是收集民间舞蹈，制作乐府舞谱。可惜天不遂人愿，在先皇还是东宫太子时，她作为先皇大婚前的引导女官被当时的皇后赐予太子。后来先皇登基，泷山被封为四品女官，可以参与政务。”
”可以参与政务？“
”正是，我朝开国以来的唯一一位女官。“
“后来呢？”十七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传奇美人的一生。
徐善才此时长叹了一声，悠悠道：“后来泷山女官心力交瘁，自请出宫，去太庙祈福了。”
“所以我在太庙看到的舞谱是泷山女官留下的？她现在还在太庙？我可以去见她吗？”十七十分惊讶。
“泷山女官已经登仙羽化多年了，我也没有见过她。”徐善才又哀叹了一声，甚是遗憾。
十七却觉得有些伤感，在这冬日萧条的景色里，又平添了一丝凄凉。
泷山入教坊成为花魁，又擢升为”十家“，最后获封为四品女官，本该是何等的荣宠！却只落得个心力交瘁自请出宫而死的结局。
“不过没有见过她没有关系，十七，”徐善才道，“你没有发现吗？唱一首歌儿，弹一首曲子，跳一段舞蹈，都是我们与创造他们的人在交流，我们可以从这之中了解他们的想法，等我们领会了他们的想法，再加入自己的思想，曲子就有了生命。你按照泷山女官的舞谱起舞时，她就相当于精神不灭，魂魄不毁，她一直是活着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十七振重地点了点头，她今天学到了很多。
“好了，去练舞吧。我刚刚说的话，把你们降下去做扫洒小宫女这句，可绝对是真的。”
“嗯。”十七听话地跑去找自己的小伙伴们了。
翌日。
晴了许久的天空又变得阴沉沉的，十七一夜没有睡好，并不是因为即将受到皇后娘娘的检验，而是傍晚关于泷山女官的故事给了她太多说不出的感受。她在梦中总是能看到太庙墙上的美人栩栩如生地站在她面前，又忽而远去。终于她翻来覆去地在快起床的时候，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天亮了。
后廷，千春殿。
午后小睡才起的银皇后终于吩咐银珠，将在殿外等候许久的教坊一干人宣进大殿。
“开始吧。”银皇后打了个哈欠，说道。
从早上嫔妃去皇后那儿请安的时候就在千春殿外等着的许兴脸上看不出任何不满，听了皇后的话，他即刻弯腰行礼道：“奴才遵旨。”
许兴一挥手，乐工的阵势也开始摆好，舞姬也已经就位。
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