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遍洒天都城，这座天下第一雄城却依然还有见不到阳光的角落。
如意坊里，远离街市的那些高高低低、重重叠叠的低矮平房就是这样的所在，在屋顶和赌坊招牌的遮蔽下，行走在这些如蛛网般交错的阴暗巷道里，仿若穿行在幽谷中。
尤其在天光不甚明亮的时候，如果能站在那座擎天眺楼上往下张望，这些低矮平房就似一个个蚁巢，无数急匆匆的人流如寻食的蚂蚁般在其间穿梭。
见不到阳光，是因为这里有见不得阳光的生意。
大楚王朝立国之初，司马无疆有感于数十年战乱，时局颠沛，民心涣散，对赌坊这类消弭心志的场所管控甚严，唯允许取得官印文书的大赌坊存在，小赌档一律查禁。
后来随着太平日久，这条规矩也才慢慢消怠下来，到了成化帝年间，王朝对于小赌档就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如意坊就是天都城里的赌档聚集之地，只要守规矩不闹事，官家也不甚管，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些赌档带来的惊人利益，明面上是江湖豪强的背景，背后却不乏一些朝中贵人的身影。
日上中天，人流不息。
在一间斜挑着小旗的赌档门口，杨不武正悻悻然从里面走出，几个赌客嬉笑着看着他，不免说出些奚落调侃的话来。
“啧啧，这般年纪也来赌钱。”
“哈哈，看他一脸丧气脸色，必是将给老子买酒的钱给输了。”
杨不武微低着头，仿佛没有听到赌客们的笑声，只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宇间隐有忧色，这已经是他今天进的第三十家赌档。
他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赌钱，而是为了找一个人，找一个有四条眉毛的人。
因为，他要参加廷卫遴选。
那位神秘廷卫共遗下了两封血色信札，有字的那封要举荐一位来自山阴行省的军士遗孤参加廷卫遴选，只是还来不及送到遗孤手上，这位廷卫就殒命在了祁山。
而从信札中写的“如意坊找到四条眉毛”这行字来看，参加廷卫遴选，首先要在如意坊里找到有四条眉毛的人。
至于那封空白的血色信札，杨不武在剑炉时找到灵器店做成了一封假的荐信，信上将他写成了是来自南林行省的军士遗孤，潜鳞剑院的弟子。
参加廷卫遴选，这就是他做出的那个重要决定，这个决定无疑很冒险。
廷卫监是什么地方，那是让人谈虎色变的存在，无论是王朝官员，还是灵修者，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廷卫绝对称的上是最可怕的异类，如果被发现这是一封假的荐信，后果可想而知。
杨不武当然知道其中的危险，但他还是这样做了，那是因为他有必须这样做的道理，也是权衡利弊后的决定。
七百年前，大楚成化帝平定五国之乱后，推行削藩王、废王将、设廷卫监三策，以此加强王权。其中赋予了廷卫监调查、监视官员和灵修者的权利，由此便让这个神秘衙门从出世之日起就与各种秘密捆绑在一起。
在世人眼中，不仅仅是关乎到谋逆这等诛心大事，就是朝廷政事，百官言行，宗门近况，秘境风云，哪怕是普通人一天说了几句话，上了几次如厕，逛了几次花楼，只要有这个必要，都在廷卫监的监视之中。
位于天都城东郊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廷卫监衙门的最深处，传闻就有一座叫做“幽阁”的所在，里面深藏着浩如烟海的廷卫秘档，秘档中记录着世间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杨不武需要掌握更多的信息，来让脑海中的那幅迷图清晰起来，廷卫秘档无疑是一扇门，而现在终于有了走近这扇门的机会，他肯定不会放弃。
这个决定很冒险，甚至很疯狂，但并不是无知的冲动。
血色信札本身确实是真的。
神秘廷卫早已殒命，已是死无对证。
潜鳞剑院弟子的身份也真实可查。
最重要的是他确确实实就是一个小人物，不需要去掩饰什么，在他身上探查不出与任何门阀宗族，又或是与某些大人物或明或暗的联系，尽管他有一个官至右丞相的外公，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联系。
当然，假的就一定假的，杨不武也很清楚他设计好的东西不是天衣无缝。不过只要值得，他认为就必须去冒险，如果可以接近那座传闻中的幽阁，他才有更多的机会去解开心中的谜团。
……
如意坊的巷道既不宽敞，也不明亮，但并不妨碍杨不武看清楚来人脸上是否有四条眉毛。
实际上，当他从第五十家赌档失望而出后，他就越发觉得要寻找的人也许不是真的长了四条眉毛，又或许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样标记。
杨不武没有去向陌生人打听，因为这很危险，这不是半年前在三乌坊寻找潜鳞剑院，而是在打听廷卫，如此可怕的异类。
半天下来，还是没有新的发现，他也走出了阴暗的巷道，准备在街市上寻一家食馆来安慰下已是十分饥饿的肚皮。
没有了低矮屋檐的遮挡，红暖的阳光恣意地洒落，顿时把他身上阴霾味道一扫而尽，长吁了一口气后，他望向了长街尽头，一处酒肆外的围观人群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
人群当中跪着一位瘦弱的女子，手中拿着一张白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几十个人围在左右，绝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在那女子的脸庞上流转，脸色露出暧昧的表情。
人群中一阵混乱，又有人挤了进来，接着却是嘘声四起。
“杜三郎，你也来凑什么热闹。”
“杜三郎莫不是要来英雄救美。”
“救什么美，我看他是想学着卖身还债。”
“杜三郎，看你的脸色，今天又将裤衩输掉了吧。”
“去你们的，瞎起什么哄！”
一阵奚落声中，杨不武的眼睛眯了眯，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正欲转过脸去，手臂已被一双手抓住。
“不武兄弟，你在这里啊！”
身材消瘦，穿着破旧长衫，眯着一对小眼睛，正是当初带着杨不武在三乌坊寻访潜鳞剑院的杜三郎。
二人走出人群。
“杜大哥，好久不见。”杨不武揖首为礼道：“上回幸亏有你相帮，那里还真是潜鳞剑院。”
“我是谁啊，难道还会骗你，这天都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所在。”杜三郎蓦地挺直了身子，就似一根竹竿。
杨不武淡然一笑，看了看天色，说道：“我正好要去吃中饭，杜大哥吃了没有，一起叙谈叙谈。”
“客气，不武兄弟太客气了！”杜三郎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人已抢先往对面的酒肆里走去，“就这家好，地道的天都小炒。”
两人落座，酒菜还未上齐，杜三郎已是双手并用，看来已是饿得不行。
杨不武略动了动筷盏，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就想起了半年前初见他的情形，看来这半年下来，他的境况仍无起色。
二人便吃便聊，杨不武随意问了些如意坊的事情，这正是杜三郎最熟络之事，一时间说的云里雾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杨不武看了看左右，接着轻声说道：“今日真是巧，又遇上杜大哥，看来我这件难事又得落在杜大哥身上！”
“不武兄弟有何难事？”
“我要找一个人！”
“找谁啊？”
杜三郎抹了抹嘴上的油腻，抬起下颌，提高声量说道：“天都城里的平头老百姓不是一一认识，但只要是有头有脸，叫得响名号的人物，我都知道。”
杨不武看着杜三郎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说道：“四条眉毛！“
“四条眉毛？”杜三郎拿起杯盏，凝神想了想，接着将酒一饮而尽，说道：“知道了，你是找他啊！”
杨不武顿时觉得宽心了许多。
杜三郎摸了摸肚子，打了个饱嗝，声音微微扬起道：“现在我就带你去。”
……
再次走进巷道，依然阴暗，但杨不武的心情却明亮无比，跟在杜三郎身后，在七拐八拐的巷道里穿梭，直至来到一家叫做乐活天的赌档附近方才驻足。
“乐活天，就是这里了！”杜三郎伸手指了指对面的赌档招牌，轻声说道：“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他叫什么名字？四条眉毛？”
“你进去一看便知道了。”杜三郎看着杨不武，嬉笑道：“这里的赌档莫不是有江湖豪强的背景，我给你指路可以，是哪个人只有你自己辨了。”
杨不武点头，明白了话中之意，直接带他找人，就怕会给自己惹出麻烦，忽又想到这杜三郎虽然是个落魄破落户，实是这天都城里的一条泥鳅，正是应该结交一下，以后很多事情都方便。
于是便向杜三郎说了些感谢的话，又拿出些银钱给他，接着问了他住在何处，以后好去拜访。
杜三郎也不推辞，银钱放入怀中，说道：“我也住在三乌坊，柳叶巷里说我的名字，路人皆知。”
两人作别，杨不武定了定神，径直走进了乐活天赌档。
里面完全是另一番天地，大厅人声嘈杂，摆了数十张大桌，每张桌子周围密密麻麻地挤了十几人，无不是紧张地盯着桌上的骰盅牌九，时不时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呼声。
回廊上几名小丫头挥动着手中的长扇，但因为挤的赌客实在是太多，空气仍然显得有些闷热不堪。
杨不武的目光越过人头攒动的赌客，落在了最里面的一张柜台上，里面坐着一人正看着账本。
三十多岁年纪，五官清秀，不知是否因为天天待在赌档里见不着阳光的缘故，皮肤十分的白皙。
他的眉毛有点微微地扬起，显得很秀气，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修剪得很整齐，看起来胡子就和眉毛长得一般无二。
杨不武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人果然是四条眉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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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四条眉毛，古龙经典陆小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