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五进的院落,有花有草有水潭,潜鳞剑院对于一般士绅人家而言也不算小,但对于一家宗门来说却是小到了极点。
但既然是宗门,哪怕再小,总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地,就算是落魄如斯的潜鳞剑院也是如此,尽管秘地也小得可怜。
嗅着青草与露水的味道,听着鸟儿清亮的鸣叫,行走在修葺一新的院子里,白牙子的心情不错。
一座假山,一口池塘,一条游廊,便是位于后院的花园。此时正值春末夏初,池塘上已萌动出了些亭亭玉立的荷枝,虽没有荷花盛开时的漂亮景致,却也有几分生机勃勃之色。
杨不武跟着师傅走进花园,好奇地猜测着那处藏有灵脉的秘地在何处,龅牙显然比他更熟悉这里,一进园子便扑到那口池塘边,对着池水哼哼唧唧地叫唤。
自从杨不武再次回到剑院,已有二个月不曾见到他的龅牙便不肯再离开他一步,杨不武将龅牙抱到怀里,看着师傅抬足踏入池塘中。
白牙子的脚底和塘水接触的瞬间,便有一道灵力从他的身体里缓释出来,这道灵力就像一只无形的水将潭水向两侧轻轻推开,一条通往地下深处的石阶骤然现出。
石阶表面十分干燥,没有一丝水痕,拾阶而下,尽头处有两座斑驳的石门。
“原来秘地在这里!”杨不武有些意外,没有想到在这小起眼的池塘下还有这么一处所在。
“若是闭关修行功法,就走左边的石门。”白牙子走下石阶,推开了右边的石门。
石门轰地一声打开,落下些细细的灰尘。
眼前是一个十丈见方的石洞,布置极其的简单,一张小桌上放着一盏油灯,一张简陋的木床里摆着最简单的被褥,而在另一侧靠墙的石台上一字排开五个蒲团。
石洞中没有水溪,却有潺潺的水声,杨不武举目四望,很快就确认水声来自于最左边的那个蒲团下面。
白牙子走上石台,将最左边的蒲团掀开,只见下面有一口合掌大的泉眼,泉水潺潺不息,阵阵灵气扑鼻而来。
杨不武闭目深嗅了一下,很快就露出喜悦的笑容,他感知到了如丝如缕的灵气脉络,的确是天阶下品的灵脉。
龅牙的反应更大,它四足如电般急冲上石台,一下就趴在泉眼口,鼻子颤颤巍巍,不停地深嗅着,就似一个上瘾的酒鬼。
杨不武看着这幅狗样子,没好气地说道:“这家伙,我看它是有日子没灵气吸,憋坏了。”
龅牙冲着杨不武,咧着嘴巴嗬嗬地响,杨不武离开的两个月里它一直待在剑院,肉是没有少吃一顿,灵气晶石却早已断了供,柏小春与韩青打杂工赚来的晶石自己都不够用,自然没有多余的给它。
杨不武又将其余四个蒲团掀开,下面也各有一个泉眼口,却已是完全枯竭,白牙子按捺不住心中怒意,说道:“天都府衙判书下来,现在就只余这一处脉口了。”
“这灵脉留给我用,就是苦了师兄他们。”
“暂时只能这样了。”白牙子脸上尽是无奈。
……
对于杨不武来说,时间真是过得太快,回到天都城转眼就已二个月过去,距离出发去大荒泽还剩下半个多月时间。
就在一天前,五官空明经、养荣诀、明道真诀、健足十三经和吐纳真法五本筑基功法都修满至两重略通,他最期待的潜鳞剑经也终于可以开始修行了。
池塘秘地的左侧石洞,就是五百年来潜鳞剑院弟子闭关练剑的所在,看着满是剑痕的四壁,就可以想见曾经有多少前贤在这里领悟剑经真意,不过现在已经少有人来。
石洞十分宽阔,洞顶有十数盏用蓝荧灵矿制成的灯盏,所以并不昏暗,四壁内隐现着白色的光焰,这是一种隔绝气息波动的法阵。
杨不武盘坐蒲团上,和以往一样,明心静气,入定内观。
一副副图录和一条条注解从他脑海的最深处浮起,渐渐变得异常清晰,在他的思想世界里不停交融。
记忆易,领悟难,提升修行重数更难,任何功法都是如此。
从文字中理解,从图画中领会,然后转变为自己的思想,再落实到实践中,还需完全吻合功法的真意,这个过程真得很不简单。
一些不经意的领悟错误,就极有可能造成反噬之伤,轻者残废,重则死亡,殒命在功法修行中的灵修者并不少见。
潜鳞剑经,仙阶低级剑经的不凡身份,注定修行过程会非常的艰难。
杨不武心无旁骛,他的心神完全沉浸于这些文字与图画中,体会着一笔一划中的剑经真意。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和他一般模样的小人,那些笔画化成一柄柄剑落在小人的手中,小人在他的脑海中舞剑,剑意随着剑经上笔画的游走而游走,时而嘶嘶破风,时而骤如闪电。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内心是真正的喜悦,这是一道新天地,他的心意随着剑意在新天地里飞掠,像鸟儿在天际翱翔,不惧风雨,像流星在夜空划过,骤亮后又湮灭,像鱼儿在水面跳跃,激起浪花朵朵,像秋虫在稻田鸣唱,响成一片。
时间在不经意中缓缓流逝。
日出东方,天空大亮,天都城里人声喧哗。白牙子站在池塘边,看着游鱼嬉水,白眉下露出欢喜。
暮色渐浓,繁星渐明,池塘里蛙鸣阵阵。柏小春带回了灵食,看着池塘,想着小师弟什么时候出来吃东西。
夜色深沉,万念俱寂,山洞里响起了虫语。龅牙趴在洞口,睁开狗眼盯了远处的杨不武一眼后又睡了过去,这家伙坐了几天几夜也没动一下。
十日后。
石洞中还是那样安静,杨不武还坐在蒲团中。
忽然间,他睁开了沉寂许久的眼瞳,仿若星辰般明亮。
在他的感知中,所有那些曲曲折折的笔画,就如在湖面嬉水的鱼儿突然受惊潜入湖底一般消失,然而它们在消失的那一刻,却留下了无数道水线,其中一道水线在他的脑海中格外的清晰。
那是一道剑路。
杨不武开始领悟潜鳞剑经上的第一剑。
他站起身来。
石洞中锃的一声厉响,一道剑影划破静寂,剑脊纯黑,剑刃清澈如水的归元剑骤然出鞘。
气海中为数不多的灵力,被杨不武尽数激发,若即若无的气息在他身上缓缓释开,随着他意念的驱动,这些气息缓缓飘动,就如一条溪流在他身周数丈内流淌。
溪流波澜不惊,却自有规律。
灵力再聚,右腕一抖,一剑即出。
溪流中顿起涟漪,无数繁密的波折从中现出,每一道波折下便有一道微光,微光渐亮,幻变成无数的光片,看上去就像是银色的鳞。
随着归元剑动,鳞光冲出溪流,一条银鱼的虚影骤现,像离弦之箭般,挟着强大的力量疾射而出。
轰地一声暴响,十丈开外的石面上银光四溅,被击出一个斗大的洼坑。
功法有仙天地人四阶,每阶又有高中低三级之分,功法等阶不同,可修行重数也不同,共有初学、略通、小成、纯熟、洞悉、大道、彻悟、造极、大乘、臻化、神念和启天十二重。
潜鳞剑经是仙阶低级,修满可至十重臻化,第一重初学领悟的剑意正是一条银鱼。
杨不武收剑,握剑的右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脊背一阵冰冷,原来衣衫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
他此时想起了师傅所过的话,潜鳞剑经完全放弃防御,通过毫无保留的燃烧灵力,来追求力量的暴力输出,如果有足够强大的灵力支撑,潜鳞剑经可说是世间最霸烈的剑法之一。
心中估算了一下,杨不武不禁摇了摇头,按照他现在‘半境’之身所拥有的灵力数量,即使有归元剑辅助,最多只能连续使出两剑,灵力就会完全枯竭,若是潜鳞剑经重数提升到二重略通,恐怕只能使出一剑。
就在杨不武刺出第一剑时,一直在池塘边观鱼的白牙子露出了喜悦的笑容,他感知到了池面上微起涟漪的不同寻常。
他很震惊,杨不武在初悟第十日就刺出了第一剑,这种悟性不仅柏小春和韩青远远不及,就是他自己也不能及。
……
……
同样在星光下,上灵山上灯火通明,时有人语,潜鳞剑院里却是静寂无声,仿佛离世而存。
剑院深处的一间厢房里,杨不武认真地整理着包裹,再过几日,便是出发去西漠大荒泽的日子。
几件更厚一些的衣服,师傅给的散碎银钱,大师兄打杂工带回来的灵食,二师兄平日省俭下来的几十颗下品灵气晶石,还有他自己拿出一些兽妖材料换来的近百张低阶灵符。
当下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无疑就是找到八宝毒蟾。
但除此之外,他的思绪还被很多扰心的事情所包围,比如那些奇怪的碑刻,比如那根青色项链,比如那些墨线墨点,比如父母的谜团。
一位十四岁的少年,真是不应该去承受这么多如山般的重压,但当这些大山已经压到了肩头,除了一一无惧的扛起,难道还有其它的办法吗?
杨不武不会去逃避,从踏入灵修之路开始,他的意识中就没有逃避这个词,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后,他的心志愈加的坚韧。
他是一位善于思考的少年,有着缜密的思维,他善于运用最有效的思考办法。
他曾经试着将所有如同散沙般的线索一一打散,再将相互有关联的线索重新连接,他的脑海中便出现了一幅图。
“父亲和朝中贵人去了秘境后便惹上了灾祸,父亲留下了笔记和卷轴,卷轴里有由墨线墨点组成的神秘图案。”
“神秘人开启了通往水墨世界的大门,大门由墨线墨点堆砌而成,通过水墨世界,可以找到神兽。”
“神兽神殿里有石柱刻图,刻图的内容与狐仙庙、剑炉、大苦寺、寒池四处碑刻相同,却又与轩辕传说内容不完全一样。”
“九条尾巴的白狐出现在了兰芋岛上,与它同时出现的还有已修至人形的兽妖厉狼。”
“从厉狼口中取出的青色项链也会散发出墨线墨点,并可以与神兽达成某种精神上的联系。”
……
图中很多地方都是一个个问号,但问号之间却呈现出一些若即若离的线,形成如同蛛网的脉络。
有一些线索是杨不武现在已经掌握的,比如那幅卷轴,但他试了无数次,还是无法解开墨线墨点到底组成了什么图案。
有一些线索是可以去察访的,比如找到他的外公右相杨靖,比如通过师傅找到龙吟剑宗的一些老人。
然而,更多的线索仍然是晦暗不明,甚至是无所适从,不知从何处下手。他需要掌握更多信息,掌握更多不为人知的信息,只有这样,脑海中的那幅图才能清晰起来,上面的问号才可能一一消失。
如何掌握更多的信息?
典籍中只言片语的记载,不完整。
市井中虚虚实实的传闻,不真实。
知情人一鳞半爪的讲述,不全面。
又或是这世间有什么所在,能记录下世间发生的所有大事。
于是,杨不武在去大荒泽之前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实际上这个决定在他第一次来到天都城不久就思考了很久,而在师傅再三斟酌利弊,并最终同意后,他在去大荒泽之前就将付诸实施这个计划。
烛火下,他取出了神秘廷卫留下的泛着血色的玉制信札,他非常认真地看着,目光中有笃定,还有一丝狡黠,这封信札原本是空白的,但在剑炉的时候,他请人在上面刻上了一封荐信。
一阵夜风拂来,他捋了捋鬓角的碎发,抬起了头望向窗外的浓浓夜色和摇摆不定的植株,信札上的红色蝇头小字在摇曳的烛火下仿若都要跳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