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满楼的上等厢房里，落雁与碧痕对坐着，随侍的丫环不敢再造次，乖顺地立在主人身边听候召唤。碧痕握着那条丝帕子仔细地给她擦去脸上的灰尘，陶瓷般细致白嫩的肌肤刹那显露了出来。那丫环忍不住偷偷地打量着落雁，暗自惊叹：这京城之内，竟然藏着这等千娇百媚的人物，方才那一推，幸好没伤到这位落魄的小姐。
八年，一晃，整整八年了，两位旧日朝夕相伴的女子，此刻各怀心事，只觉满肚子的话要对对方说，却一时间堵在了胸口。
落雁抬起手，拉过碧痕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久违的亲切感涌上心头。小姐冰冷的手，瘦骨嶙峋，正迎上碧痕妊娠发胖的五指。碧痕想起，过去自己生病时，落雁也这样握过她的手，那只温软的手，尊贵的手。
她殷勤地攥住落雁的手，想把温暖，幸福慷慨地传递给她，今生，她欠落雁的太多，想回报都无从开始。
落雁觉察了什么，细微地抽回手。碧痕的心意她明白，可是，天生的高傲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施舍。
“这么些年了，你还留着它？”落雁拿起丝帕子，细细地绕在指尖摩挲，她想起来了，那是她的旧物。
“是呀，想当年，小姐与叶公子，”碧痕话说了一半，打住了。
“叶与非。”落雁心突突一跳。她与他相处时间短暂，但甜蜜，时光，带走了她的青春与懵懂的爱情，却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令她至今记忆犹新。
“小姐，我又说错话了，对不起。”碧痕的声音微微颤抖。这个男人，是小姐一生的痛楚，如同生长在肌肤里的骨刺。
“没关系，这些年，他始终在我这里，从不曾离去。”落雁惨然一笑，用右手按住自己的心窝。对她，没什么好隐瞒，因为，想瞒也瞒不住，女人的心，也只有女人看得最透。
那方丝帕子，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想送给心上人的。
正巧碧痕看到了，喜欢得不行，百般央求小姐赏给她，叶公子极通情理，也帮她说话，落雁也不好再拒绝，赏了，只当为自己的爱情赚个好彩头。
一旁的丫环恍然大悟。她服侍了主人多年，主人的生活是越过越红火，每日只消坐在床上记记账，照样有白花花的银子流进来，各色高档面料，丝绸，更是堆积如山，可，她不明白，主人为什么偏偏对一方旧丝帕情有独钟，随身佩戴。
“小姐，我家主人要什么好帕子没有，可就戴着您给的，一刻都不离身呢。”趁着两人都不说话的档儿，那丫环决计帮主人说点什么。
“青儿，谁叫你多嘴。”碧痕皱了皱眉头，制止了丫环。
落雁理解地笑了，看来，她们主仆的感情不浅，仆护主心切。想碧痕做她丫鬟的时候，每当她被人侵犯，碧痕也是如此，分毫不让。不过，主要还是，这些仆人心里清楚，主子是他们的天，他们的地，只有主子好了，他们才会由舒坦的日子过。尽管如此，还是应该肯定，这里面，碧痕待她，真心还是有几分的。
一方陈旧的丝帕，旧日的情谊欢喜地一浪浪在上面翻腾，一点一点，湮灭着思绪。泪水摇摇欲坠，百种滋味，在心里溢得不可收拾。
“碧痕，别怪这丫头，她也不容易，别吓着她了，看看，汗都湿透了。”落雁的口气淡漠悠远，如纷飞的细雨，洒落了碧痕全身，一双杏眼闪闪烁烁，像夜幕里明亮的星辰，顺手把丝帕还给碧痕，脸色微微发白。
命运真的很喜欢跟人开玩笑，八年前，她是众人仰望的主儿，她是受人使唤的丫鬟，而今再见，她已然成为富贵人家的主妇，而她，如此破落不堪。
两人不再说话，满福儿已经吩咐店家上了一桌子的酒菜，自己知趣地退出。
昨日重现，故人的脸庞清晰如昨。
那时候，也是这样一次偶遇，她和他。
衣裙窸窣。碧痕陪着落雁去佛堂。落雁穿着银月白旗袍，特地挑的素净的颜色。路过西厢房，拐角处猛地闪出一个陌生男子，两人都吃了一惊。府里向来裙带关系复杂，大半亲戚落雁都叫不出名字，这不奇怪。
男子古铜色的健康皮肤，浓眉大眼，落雁觉得有些面熟。
男子深深作了一个揖，主动介绍自己：“在下叶与非，禁卫军统领，因家事向京里告了长假。适才惊扰到小姐了，抱歉抱歉。不过，之前，在下倒与小姐有一面之缘啊。”哦，经他这么一提醒，落雁倒是想起来了，是上元节那个晚上，看花灯的时候，珊瑚街上，与大哥哥沈景元称兄道弟的一位年轻公子。
他退到一边，彬彬有礼地说：“那日街头，匆匆一面，还来不及请教小姐名姓，请问，小姐是府里的？”
言语得体，举止也还算稳重。没给落雁嫌弃的感觉。她抚了抚发髻，推开碧痕的手，也忙回了一礼。
“奴家落雁，是沈府里的三小姐，沈景元是我大哥哥。”
“原来是沈老爷的千金，失敬失敬！”叶与非惊喜地拱了拱手。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掩不住的好感与欣赏。少女敏感的心，不由摇晃起来。
“叶统领客气了，”落雁正色回道，极力按捺住骚动的心，矜持地说：“奴家还要去佛堂看望母亲，失陪了，公子自便。”
“哦，敝人回府正好也路过那里，不妨与小姐结伴同行。”叶与非试探地问。
透过刺目的日光，高大英俊的男子稳稳地立在眼前，声音浑厚，穿透了落雁心里密密的防线，她拒绝不了他，迟疑一下，点点头。
叶与非就走在落雁身边，一步的距离。身上有淡淡的皮革的气味。落雁不时偷偷地看他，国字脸，高鼻梁，英气逼人。
心，已经悄悄地向他靠近，却不能说出来。她感到，自己一直要找的男子终于从天而降，得来全不费工夫，想着，脸红了。
日光里传来树叶欢快的响声，少女的心，啪地，炸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