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花瓣,踏青姑娘的歌声在耳边一荡一荡。落雁穿着家常衣裳,漫无目的地走在郊外潮湿的小路上。一群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自眼前翩然而过,她没有加入其中,而是退到一旁,等她们走过了,再走到路中间。她还和当姑娘时一样,是孤独的,寂寞的。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又是一年春归处。只有自己背后的影子,与她相互慰藉。暖暖的春风里,落雁瘦小单薄的身影显得那么的孤立无援。即使到了这步田地,她的眼睛依旧明亮,因为消瘦,嵌在尖俏的脸上看上去特别大。
她伸手擦干脸上的水珠,身旁开了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团团簇簇,这是今年早春开的第一批油菜花,可惜,她没有半点观赏的心情,以前的贵小姐,死去久矣。
再走过几个路口,便是珊瑚街了,街上,有她曾经的家:沈府。如今,想家时,也只能远远地观望一番。沈府的大门,依旧上着鲜红的朱漆,门前热闹非凡,大哥哥沈景元正忙着和钱老板谈论生意,没人注意到她:一个有家不能回的人。一大群稚童,衣着亮丽,呼朋引伴,嬉闹着从街口跑向郊野。清脆的柳笛和着优美的乐曲悠扬动人,这首歌,她再熟悉不过了:“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绫罗绸缎裹身的日子如同一场梦,梦醒了,才发觉,这些个身外之物,原来没有一样能留住,别人给你的,终归要拿回去,不是自己的东西,强留只会多得几个嘲笑和白眼。定远侯死了,所有的荣宠也随之消失殆尽。再不想寄人篱下,靠人可怜施舍,她收拾行囊,只带了几件随身衣物和一张古琴,离开了定远侯府。
出了侯府,她不知道何去何从。沈府,她的家,此刻是断断回不去的。俗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再无回头的道理。更何况,当时,她是因为嫁给定远侯,府里人才尊她为侯爷夫人,侯爷一去,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在大哥哥沈景元的眼里,没了丈夫的她,等同与一颗废棋子,早没有了利用的价值。
何者是虚,何者是实。世间的万物,本没有固定的答案。
落雁正埋头行路,风刮过,一张绣着鸳鸯戏水的丝帕子不偏不倚落在脚前。她觉得有些眼熟,停住了,弯腰下去拾起。长时间的行走,让她的腰身变得吃力,僵硬,俯下身去的时候,有骨关节“咯吱咯吱”的摩擦声。这时,一个丫环打扮的姑娘走到她跟前,颇为神气地扯过那方丝帕子,皱紧了眉头,抱怨:“真晦气,这一大清早的,碰到这么个讨饭的。”落雁没有辩解,人情事故,她看多了,也习惯了。这丫环,想来是哪位贵妇人的贴身侍女。
这个丫环抖了抖丝帕,回头对后面的妇人道:“夫人,您的帕子找着了,被一个讨饭的拾到了。”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妇人跟前,扶住了,道:“夫人慢着点,您是有身子的人了,老爷专门交代出门要当心。”
那妇人和善地说:“你也忒小心了点,正是因为怀着孩子,郎中说要多走动走动日后才好生,再则,我也曾是干活的,哪里就那么娇贵了。是谁拾到了,给她几两银子,算给这个孩子积点福德吧。”
这丫环不敢违抗,不情愿地从衣袖里掏出一两银子,递给落雁:“给你,算你今天交了好运了,我们主人家赏你吃饭的。”
落雁没有道谢,也不接这银子,冷冷地注视着这个傲慢的丫环。
“你这讨饭的,好没有个规矩,主人家给了银子也不道声谢,难不成是嫌这银子给的太少了是吗?喂,说你呢!是聋子还是哑巴呀!一声不吭的。”丫环很不服气,动手狠狠地推了落雁一把,落雁晃了一下,险些摔在路上。
两人正相持不下,那妇人已经慢慢走了过来。落雁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她,碧痕。不过,变化很大。她的脸,因为怀孕浮肿着,原本秀气的五官全部挤在了一起,肚子大大地向外挺着,还不时用手抚摸着。
碧痕认出了落雁,惊叫:“你,你是小姐?!”末了,忙喝退丫环,自己赶上前,扶住落雁的手:“这丫环不懂事,小姐见笑了。”
“没事的。”落雁摇摇头,脸上没有一丝尴尬的神色。毕竟,曾经是主仆,是府里最亲密的伴儿,即使今日你碧痕当上了一品夫人,在原主子面前,你还是要敬她三分。落雁不是看重金钱与地位的人,这些东西在她心里,只是生存的工具,仅此而已。所以,今日落魄不堪,她亦无一句的怨言。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惜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人生就是如此,再长的时间有时你就感觉只是转眼之间。
落雁轻轻拨开碧痕的手,说:“你弄错了,我已经不是什么沈家小姐了,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落雁。”
“难得你还记得我,叫我一声小姐,银子你拿回去吧,我不是乞丐,我沿路弹琴还是可以赚到几两银子吃饭的。”落雁说着,扫了那丫环一眼。
“姑娘,侯爷死了,我去找过你,可侯府的人说你早走了。”碧痕急急地说。
落雁没有回答,只平静地说了句:“夫人,我该走了,不耽误夫人踏青。”
碧痕闻言,无限感慨。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个小姐的脾气性子,真是一点都没有改,还是那么清高,那么高贵,你小瞧不得,更侵犯不得。
“小姐,我还是习惯了叫你小姐,”碧痕万般不舍地说道:“我男人去给我买酸梅了,随后就到,小姐别走,到我家里住一阵子吧。我好久没和小姐说话了,真的很是想念。”她的姻缘,是落雁成全的,她一辈子感激她。
“你太客气了,我已习惯了四处为家,不去打扰你了。”落雁心里涌起一阵感动,碧痕这丫头,心眼还算好,跟着自己的时候,没少吃自己的白眼,却一点也不记恨。
落雁冲她笑了笑,转身欲走,没必要继续纠缠。
“沈小姐!”满福儿捧着一袋子酸梅赶了过来,拦住了落雁。
“你有什么话说?”落雁站在原地,只等着满福儿说话。她决计要走,是谁也留不住的。故人有了自己的生活,多她一个,肯定有诸多不便。
说句心里话,满福儿一直自责,自觉对不起落雁。当初,就是他主子沈景元吩咐他张罗落雁与定远侯的婚事的。那段日子,他基本都在沈府与定远侯府两头奔波周旋,忙得不亦乐乎。事情办妥后,沈景元说话算数,把碧痕指给了他当妻子,说来,他这段姻缘,没少托落雁的福。
明知落雁的姻缘不会幸福,纯粹只是场交易,他还是听从主子的话给它办成了,趁着老夫人卧病在床人事不知,只瞒着她落雁母女,等她们知道,侯爷的花轿已等在沈府门口了。
如今,他满福儿也活出点样子了,他一直就盼着能再次见到落雁,看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力帮她,弥补一下,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
“小姐,我们主仆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怎么能说走就走,再怎么也去香满楼吃顿便饭再走不迟呀,你们俩也好多说会话。”满福儿非常真诚地挽留落雁。
那个丫环连连后退几步,这下才知道,主人家遇到旧主子了,想起方才对落雁的态度,不免心惊肉跳的。
看到满福儿夫妇如此盛情,落雁也不好再拒绝,回过身来,说:“好吧,那就有劳你们了,不过,一顿饭后,我是一定要走的。”
故人是前尘往事的导火索,她避免不得。
好在,此时,她是自由之身,再没人,会强迫她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她喜欢这自由的感觉,像一条春水里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