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得来一趟,先略坐坐,我去泡茶。”水月庵的禅房内,静和抬眼看了窗外,雨丝绵绵,对落雁淡淡地说了一句,走进里屋去了。
“麻烦师父了。师父请便。”落雁应着,看她纤瘦的身影闪进垂帘内,其实,静和也只长落雁三岁,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十几年前,家中遭逢变故,经故人介绍,进了水月庵削发为尼。从此,一个人静静地念经,静静地打坐,静静地品茶,静静地打扫院落,这份宁静,足以将人的朝气渐渐淡化,溺死在时光里。
刚回神,静和就端出碧玉玲珑壶和七巧杯出来:“茶好了,闷了这会子味道才出来,你久等了吧?”说话间,粉藕色的面颊,一张素颜十分清爽。
她与静和有同病相怜的亲切感。从小到大,除了几个叫得出名字的丫鬟,再没有什么人陪她玩,直到见到了静和,她才有了一个能说体己话,能相互理解的伴儿。她时常想,自己与静和本质上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有头发,一个没头发;一个住在庵里,一个住在府里。两个人都在寂寞里熬着。
“哪里,不过略等等。”落雁接过茶杯,放在四角桌上,揭开茶壶,看了看,轻声道:“是老君眉吧?”
“恩,今年新到的茶叶,前几日才从武夷捎过来的,你看这透彻的水,可不新鲜呢。”静和语气轻飘飘的,熟练地往茶杯里倒茶。
落雁捧起茶杯,吹开零星的茶叶,嘴唇贴在光滑的杯口上,看着静和平淡无奇的眉眼,心里轻轻唤她的法号:“静和。”人如其名,岁月静好,祥和安宁,真好。这也正是她一直想得到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妨对饮话苍凉。
突然,落雁的心头没来由的冰凉。发自内心的冰凉。即便置身于繁华的闹市,终日车水马龙,这丝冰凉的感觉依旧会存在,它像一条滑腻的小白蛇,顺着体内的经络,游走到身体的各个部位,她不禁一颤。
散不开的忧愁,解不开的眉头。
她是开放在荷塘里不染尘埃的青莲,若是靠得太近,反而失去了观赏的情趣。落雁,你以为自己不闻不问世事,就可以也像这样无牵无挂吗?没有凑巧的机缘,也没有人进这清洁地的命数,她又如何能成就今日的波澜不惊?
她抬头看对坐的人那微微蹙紧的眉头,浅浅地喝了一口茶,由衷地赞叹:“甘甜清冽,好茶好水啊。”
的确,茶水入口,吞吐间甘冽的液体流经喉管,落雁微微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口中满溢着一小汪清透的茶香,由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
对话嘎然而止。落雁不知道怎么表达她的款待,沉默,直到听到单调的开、关门声。房门晃得厉害,一线线花粉透入,毛毛点点,黏在女子光洁如玉的肌肤上,庵里不种桃花,自然招惹不到成群的蜂蝶,可,落雁还是嗅到了这个季节里春暖花开的气息,一星星暖意摇晃,眼波闪光。
“你念念不忘,执着以求的,真的那么重要吗?你又为何生?为何而死?”
“我这一生,已经与****无缘无份了。喜僧会,怨别离,属于这个情感世界的闹剧日复一日地不停上演,可我已是局外人。每日做完功课卧床,我总是一心满足,梦到的,有慈祥的父母,严厉的师父,冷峻的佛雕,我会试图接近他们,再没有一刻比梦中的这些更能给我依靠,这就是我活着的全部。”
静和的回答平白如话。只是,一个靠回忆生活,在回忆里取暖的人,是不是最终会以身体为祭品,回赠给回忆,甘心为之生,为之死?
静和还是那么冷凉,说道:“你羡慕我?你想过这种生活吗?若是你父母看到你这样,他们可是会心疼的呢。落雁,这里不属于你。你只是一个过客。”
落雁看了看窗外,双手捂住茶杯,像要吸收走茶水所有的热度,她说:“我羡慕你能来去无牵挂,房门一关,就完全与世事隔绝,不管屋外物换星移,春秋冬夏,就像一首诗中所说的,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而我,不幸生在侯门家,出身又落人话柄,天天要看人的脸色过日子,半点不许由自己的性子来。人前,我谈笑自如,可又有谁知道,这笑容背后,是怎样的噤若寒蝉。”
“阿弥托福,一切皆是命。”静和无法应答,面无表情地双手合十顶礼,半闭上眼,拨动手里的一串紫檀佛珠。
落雁眼底有掩藏不住的失意。她放下茶杯,起身告辞。静和送至庵门口。一路上,绿意葱葱的树木,但见绿肥,不见红瘦。静和身影绰约,一身缁衣轻巧地压制住了周身本性的热情。青灯古佛相伴,莫道此生沉黑暗,性中自有大光明。
一脚跨出庵门,满眼繁华景象,落雁两眼空空,回望水月庵,静和已掩门离去,这个世界,就剩下她一个了。
在水月庵里呆了半日,似乎灵魂找到了一片安宁的栖身地,那里,没有不安,没有算计,一切,都是一副笑靥如花的美好模样。落雁愣愣地立在台阶上,春寒料峭,碧痕怕她再受风寒,近前来,打起油纸伞,给她披上一件鸭毛绒披风。
细雨中的水月庵,大门紧闭,静默地立在闹市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很有几分绝世独立的意味,庵内,女子的叹息缓慢如流水,悄无声息地从唇边滑落。
碧痕挑开粉顶小轿的门帘,落雁猫着腰坐进去。
轿内的左侧有深深的凹痕,算来,她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出沈府了,那个院落重重叠叠的沈府,朱门外守着两具石狮子。
“小姐可坐稳了?”碧痕守在一侧,拍干净袖口的水滴,问。漫天的雨丝像飞扬的柳絮,婉转飘落,洗净了一地的落红。
“坐稳了,起轿吧。”落雁捋过窗帘子,露出半张雪白的脸。碧痕暗暗惊奇,她想不出,为何只是短短的几个时辰,落雁的脸上竟笼罩着一层安详柔和的光辉。她确信,是庵里的静和师父跟小姐说了什么,凡事病由心而生,心若病了,凭你家财万贯,供得起终日山珍海味不断,依然心焦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落雁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复又对碧痕说:“你回去把我那件银月白旗袍找出来,我明日去佛堂看母亲要穿。”